且听风吟/好风长吟_村上春树【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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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下的时候在附近喝咖啡来着,发大水似的。”

  “不过变得凉快啦!”

  “那倒是。”

  她点下头,把胳臂探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同上次见面时相比,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大融洽的气氛。

  “旅行可愉快?”我试着问。

  “哪里去什么旅行,说谎骗你。”

  “为什么说谎?”

  “一会再告诉。”

  34

  我有时说谎。

  最后一次说谎是在去年。

  说谎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勾当。不妨说,说谎与沉默是现代人类社会中流行的两大罪过。实际上我们又经常说谎,也往往沉默不语。

  然而,倘若我们一年四季都喋喋不休,而且喋喋不休的无不是真实,那么真实的价值势必dàng然无存。

  去年秋天,我和我的女友光着身子躺在chuáng上,而且两人都饥不可耐。

  “没什么吃的?”我问她。

  “找找看。”

  她依然赤条条地翻身下chuáng,打开电冰箱,找到一块旧面包,放进莴苣和香肠简单做成三明治,连同速溶咖啡一起端到chuáng上。那是一个就10月来说多少有点偏冷的夜晚,上chuáng时她身上已经凉透,宛如罐头里的大马哈鱼。

  “没有芥未。”

  “够高级的了!”

  我们围着被,边嚼三明治边看电视上的老影片。

  是《战场架桥》。

  当桥被最后炸毁时,她长长惊叹一声。

  “何苦那么死命架桥?”她指着茫然伫立的阿莱科。吉涅斯向我问道。

  “为了继续保持自豪。”

  “唔……”她嘴里塞满面包,就人的自豪沉思多时。至于她脑袋里又起了什么别的念头,我无法想象,平时也是如此。

  “嗳,爱我么?”

  “当然。”

  “想结婚?”

  “现在、马上?”

  “早晚……早着呢。”

  “当然想。”

  “可在我询问之前你可是只字未提哟!”

  “忘提了。”

  “……想要几个孩子?”

  “三个。”

  “男的?女的?”

  “女的两个,男的一个。”

  她就着咖啡咽下口里的面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说谎!”她说。

  但她错了,我只有这一次没有说谎。

  35

  我们走进港口附进一家小餐馆,简单吃完饭,随后要了玛莉白兰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听?”她问。

  “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

  “是么?”

  “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糙。我把糙装进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面。这么着,

  每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对着那糙块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

  难看的东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许久盯着我的脸。

  “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

  我点头。

  “有件事要问你来着,可以么?”

  “请。”

  “人为什么要死?”

  “由于进化。个体无法承受进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换代。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说

  法。”

  “现今仍在进化?”

  “一点一点地。”

  “为什么进化?”

  “对此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断进化。至于是否有某种方

  向xing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暂且不论,总之宇宙是在进化。而我们,归根结底不过是其中的

  一部分罢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给香烟点上火。“没有任何人知道那种能量来自何

  处。”

  “是吗?”

  “是的。”

  她一边用指尖反复旋转杯里的冰块,一边出神地盯视白色的桌布。

  “我死后百年,谁也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说。

  出得店门,我们在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的暮色之中,沿着幽静的仓库街缓缓移步。并肩

  走时,可以隐约感觉出她头上洗发香波的气味。轻轻摇曳柳叶的风,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

  声。

  走了一会儿,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问:

  “什么时候回东京?”

  “下周。有考试的。”

  她悄然不语。

  “冬天还回来,圣诞节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点点头,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样。1月10日。”

  “总好象星运不大好。和耶稣基督相同。”

  “是啊。”说着,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后会有期。”

  她什么也没说。

  每一座仓库都已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高高的、黑dòngdòng的

  窗口镶着似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分别贴有各贸易公司的名签,在可以明显闻到

  海水味儿的地段,仓库街中断了,路旁的柳树也像掉牙似地现出缺口。我们径自穿过野糙茂

  密的港湾铁道,在没有人影的突堤的仓库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

  对面造船厂的船坞已经灯火点点,旁边一艘卸空货物而露出吃水线的希腊货轮,仿佛被

  人遗弃似地飘浮不动。那甲板的白漆由于cháo风的侵蚀已变得红锈斑驳,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满

  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

  我们许久许久地缄口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望着船只,晚风掠过海面而拂

  动糙丛的时间里,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星开始在船坞上方闪闪眨眼。

  长时间沉默过后,她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发红,

  这才怅然若失地盯着手心不动。

  “全都讨厌透顶!”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对不起,”她脸一红,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头。“你不是讨厌的人。”

  “能算得上?”

  她浅浅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用微微颤抖的手给烟点上火。一缕烟随着海面chuī来的

  风,穿过她的发侧,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个人呆着不动,就听见很多很多人来找我搭话。……

  熟人,陌生人,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人。”

  我点点头。

  “说的话大都不很入耳,什么你这样的快点死掉算了,还有令人作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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