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好风长吟_村上春树【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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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鼠看着我,我兀自继续吃喝。

  “gān嘛老看书?”

  我连同啤酒一起把最后剩下的竹荚鱼一口送进肚里,收拾一下碟盘,拿起旁边刚读个开头的《qíng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几页:

  “因为福楼拜早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看?”

  “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

  “怎讲?”

  “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一般都可原谅。”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里手提式电视机中的重播节目“航线66”。

  鼠又思忖多时。

  “我问你,活生生的人怎么了?一般都不可原谅?”

  “怎么说呢,我还真没认真用脑想过。不过,一旦被bī得走投无路,或许是那样的,或许不可原谅。”

  杰走过来,把两瓶新啤酒放在我们面前。

  “不原谅又怎么着?”

  “抱枕头睡大觉。”

  鼠困惑地摇摇头。

  “奇谈怪论,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读最后一本书是在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为什么读也忘了,反正是个女人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时装设计师,30来岁,固执地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什么的。此外还能有不治之症?……这么着,她来到海滨避暑,从来到去一直手yín个不停。在浴室,在树林,在chuáng上,在海里,简直不分场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连这个都写进小说,该写的题材难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赏。那种小说,简直倒胃。”

  我点点头。

  “要是我,可就来个截然不同。”

  “比如说?”

  鼠用指尖来回拨弄着啤酒杯,思索起来。

  “你看这样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没了,于是我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着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静静的、美丽的夜。正漂之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抓着救生圈漂来。”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摇头道:

  “像有点滑稽。”

  “老实听着好了。接着,我们两人就挨在一起,边漂边聊。

  聊来时的途径,聊以后的去处,还有爱好啦、睡过的女孩数量啦,电视节目啦,昨天做的梦啦,等等等等。并且一块儿喝啤酒。”

  “慢着,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着的,从轮船食堂里飘来的罐装啤酒,和油炸沙丁鱼罐头一起。这回可以了吧?”

  “嗯。”

  “喝着喝着,女的问我往下怎么办,说她往估计有海岛的方向游。我说估计没有岛屿,还不如就在这儿喝啤酒,飞机肯定来搭救的。可是女的一个人游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连续游了两天两夜,终于爬上一个孤岛,我么,醉了两天后给飞机救出。这么着,好多年后两人竟在山脚一家小酒吧里不期而遇。”

  又一块儿喝啤酒了?”

  “不觉得感伤”“或许。”我说。

  6

  鼠的小说有两个优点。一是没有xing场面,二是一个人也没死。本来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觉,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错了?”女的问。

  鼠喝了口啤酒,缓缓摇头道:“清楚说来,大家都错了。”

  “为什么那样认为?”

  “噢——”鼠只此一声,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并未作答。

  “我拼命往岛上游,胳膊都差点儿累断,难受得真以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几次这样寻思:说不定是我错你对。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挣扎,而你却gān脆一动不动地只是在海上漂浮。这是为什么呢?”

  女的说到这里,淡然一笑,转而不无忧伤地揉了一会眼眶,鼠在衣袋里胡乱地摸来摸去。3年没吸烟了,直馋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对?”

  “有点儿。”

  “真的有点儿?”

  “……忘了。”

  两人沉默片刻。鼠觉得总该谈点什么才好。

  “喂,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谁的话?”

  “约翰。F.肯尼迪。”

  7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担心,把我领到相识的一个jīng神科医生家里。

  医生的家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坡地段。刚在阳光朗朗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位举止不俗的中年妇女便端来冰冻桔汁和两个油炸饼。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个油饼,喝光了桔汁。

  “再喝点?”医生问。我摇摇头。房间至只剩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莫扎特的肖像画从正面墙壁上如同胆怯的猫似地瞪着我,仿佛在怨恨我什么。

  “很早以前,有个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爱的出羊。”

  jīng彩的开头。于是我闭目想象那只逗人喜爱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得出奇,而且坏得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gān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说到这里,医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过生日,兔子送来一个扎着礼品带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闪闪的又轻巧走时又准的新表。山羊高兴得什么似的,挂在脖子上到处走给大家看。”

  话头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乘电车再转公共汽车去一次这位医生家,一边吃咖啡面包卷、苹果苏、薄煎饼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边接受治疗。大约花了一年时间,我也因此落得个再找牙医的下场。

  “文明就是传达。”他说,“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就是零。比方说你肚子饿了,只消说一句‘肚子饿了’就解决问题。我就会给你甜饼,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块甜饼)。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甜饼(医生与人为难似地把甜饼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开口,但肚子空空,这样,你势必想不用语言而表达出来也就是借助表qíng动作。试试看!”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qíng。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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