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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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野去客厅放上《大公三重奏》CD。听第一乐章的时间里,泪珠从两眼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涟涟而下。得得,星野想,以前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来着?但无从想起。

  第45章 遇见十五岁的佐伯(一)

  的确,从“入口”往前的路变得极难辨认,或者不如gān脆说路已不再成为路。森林愈发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路也陡峭得多,灌木和杂糙整个遮蔽地面。天空几乎无处可觅,四下暗如huáng昏。蜘蛛网厚墩墩的,糙木释放的气息也浓郁起来。岑寂越来越有重量,森林顽qiáng抗拒着人的入侵。但两个士兵斜挎着步枪毫不费力地在树隙间穿行,脚步快得惊人。他们钻过低垂的树枝,爬上岩石,跳过沟壑,巧妙地拨开带刺的灌木挤过身去。

  为了不看丢两人的背影,我在后面拼命追赶。两人根本不确认我是否跟在后面,就好像存心在考验我的体力,看我能坚持到什么地步,或者正为我气恼也未可知——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一言不发,不光对我,两人之间也不jiāo谈,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位置或前或后互相轮换(这也不是由哪一方提出的)。两个士兵背部步枪的黑色枪管在我眼前很有规则地左右摇摆,俨然一对节拍器。盯着这东西行走,渐渐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意识如在冰上滑行一般移往别的场所。但不管怎么样,我仍不顾流汗默默尾随其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他们拉下。

  “走得是不是过快了?”壮个儿士兵终于回头问我,声音里听不到气喘吁吁。

  “不快,”我说,“没关系,跟得上。”

  “你年轻,身体也像结实。”高个儿士兵冲着前面说。

  “这条路平时我们走习惯了,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壮个儿辩解似的说,“所以,如果太快就只管说太快,用不着客气,说出来可以慢一点儿走。只是,作为我们是不想走得过于慢的。明白吧?”

  “跟不上的时候我会那么说的。”我回答。我勉qiáng调整呼吸,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疲劳。“还有很远的路吗?”

  “没多远了。”高个儿说。

  “一点点。”另一个接道。

  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很难靠得住。如两人自己所说,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因素。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程,但速度已不那么迅猛了。看来考验已经过去。

  “这森林里没有毒蛇什么的?”我把放心不下的事提了出来。

  “毒蛇么,”高个儿戴眼镜的士兵依然背对我说——他说话总是目视前方,感觉上就像眼前不知何时会有什么宝物蹿出,“这个还从没考虑过。”

  “有也不一定。”壮个儿回头说,“记忆中没看见过,未必没有。就算有,也跟我们无关。”

  “我们想说的是,”高个儿以不无悠闲的语调说,“这座森林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所以毒蛇什么的不必当一回事。”壮个儿士兵说,“这回好受些了?”

  “是的。”我说。

  “毒蛇也好毒蜘蛛也好毒虫也好毒蘑菇也好,任何他者都不会加害于你。”高个儿士兵仍目视前方。

  “他者?”我反问道。也许是累的关系,话语无法在脑海中构成图像。

  “他者,其他任何东西。”他说,“任何他者都不会在这里加害于你。毕竟这里是森林最里头的部分。任何人、或者你本身都不会加害于你。”

  我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但由于疲劳、出汗再加上反复所带来的催眠效果,思维能力已大幅下降,连贯xing问题一概思考不成。

  “当兵的时候,一再训练我们用刺刀刺对方的腹部,练得好苦。”壮个儿士兵说,“知道刺刀的刺法,你?”

  “不知道。”我说。

  “首先要‘咕哧’一下捅进对方的肚子,然后往两边搅动,把肠子搅得零零碎碎。那一来对方只有痛苦地直接死掉。那种死法花时间,痛苦也非同一般,可是如果光捅不搅,对方就会当即跳起来,反而把你的肠子搅断。我们所处的就是那样一个世界。”

  肠子,我想,大岛告诉我那是迷宫的隐喻。我脑袋里各种东西纵横jiāo错,如一团乱麻,无法分清是什么和不是什么。

  “为什么人对人非那么残忍不可,你知道么?”高个儿士兵问我。

  “不知道。”我说。

  “我也不怎么知道。”高个儿说,“对方是中国兵也好俄国兵也好美国兵也好,肯定都不想被搅断肠子死去。总而言之我们就住在那样的世界。所以我们逃了出来。但你别误会了,其实我们决不贪生怕死,作为士兵莫如说是出色的,只不过对那种含有bào力xing意志的东西忍受不了。你这人也不贪生怕死吧?”

  “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实言相告,“不过我一直想多少变得坚qiáng些。”

  “这很重要。”壮个儿士兵回头看着我说,“非常重要,具有想变得坚qiáng的意志这点。”

  “你不说你坚qiáng我也看得出来。”高个儿说,“这么小的年纪一般人来不了这里。”

  “非常有主见。”壮个儿表示佩服。

  两人这时总算止住了脚步。高个儿士兵摘下眼镜,指尖在鼻侧搓了几下,又戴回眼镜。他们没喘粗气,汗也没出。

  “渴了?”高个儿问我。

  “有点儿。”我说。说实话,喉咙渴得厉害。因为装水筒的尼龙袋早已扔了。

  他拿起腰间的铝水壶递给我,我喝了几口温吞水。水滋润着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我揩了下水壶嘴还给他:“谢谢!”高个儿士兵默默接过。

  “这里是山脊。”壮个儿士兵说。

  “一口气下山,别摔倒。”高个儿说。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不好放脚的陡坡路下山。

  第45章 遇见十五岁的佐伯(二)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拐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世界突然闪现在我们面前。

  两个士兵止步回头看我。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他们眼睛在无声地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场所,你要进入这里。我也停住脚步,打量这个世界。

  这是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开出来的平坦的盆地。有多少人生活在这里我不知道,从规模来看,人数应该不会很多。有几条路,沿路零星排列着几座房子。路窄,房小。路上空无人影。建筑物一律表qíng呆板,与其说是以外观美丽为基准、莫如说是以遮风挡雨为基准而建造的。其大小不足以称为镇,没有店铺,没有较大的公共设施,没有招牌没有告示板,无非大小大同小异、样式大同小异的简易建筑物兴之所至地凑在一起而已。哪座房子都没有院落,路旁一棵树也见不到,就好像在说植物之类周围森林里已绰绰有余了。

  风微微chuī来。风chuī过森林,在我四周此起彼伏地摇颤树叶。那窸窸窣窣的匿名声音在我的心壁留下风纹。我手扶树gān闭起眼睛。风纹看上去未尝不像某种暗号,但我还不能读取其含义,如我一无所知的外语。我重新睁开眼睛再次打量这个新世界。站在半山坡上同士兵们一起细细打量起来,我感觉心中的风纹进一步移向前去。暗号随之重组,隐喻随之转换。我觉得自己正远远地飘离自身。我变成蝴蝶在世界周边翩然飞舞,周边的外围有空白与实体完全合为一体的空间,过去与未来构成无隙无限的圆圈,里面徘徊着不曾被任何人解读的符号、不曾被任何人听取的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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