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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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罢牛奶,发觉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头压来,几乎让人心里难受。脑袋的运转慢慢放缓速度,像列车进站一样停下,很快就什么都考虑不成了,体芯仿佛迅速变硬。我走进卧室,以不连贯的动作脱去裤子和鞋,一头栽倒在chuáng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枕头散发出太阳味儿。令人亲切的气味儿。我静静吸入、吐出,转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漆黑漆黑。我睁开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于何处。我在两个士兵带领下穿过森林来到有小河的小镇。记忆一点点返回,qíng景开始聚焦,耳畔响起熟悉的旋律。《雪绒花》。厨房那边的锅子咯哒咯哒发出低微亲切的声响。卧室门fèng有电灯光泻进,在地板上曵出一条笔直的huáng色光线。光线古老而温馨,含着粉尘。

  我准备起chuáng,无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匀。我深深吸一口气,盯视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声音传来,传来什么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动的声音。大概是为我做饭吧?我好歹翻身下chuáng,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裤子,穿袜穿鞋,然后悄声拧开球形拉手,推开门。

  厨房里,一个少女正在做饭,背对这边,弯腰在锅上用勺子尝味儿。我开门时她扬脸转向这边。原来是甲村图书馆每晚来我房间凝视墙上绘画的少女。是的,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时一样的衣服——淡蓝色长袖连衣裙,不同的只是头发用发卡拢起了。看见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让我感觉周围世界在剧烈摇颤,仿佛被悄然置换成另一世界。有形的东西一度分崩离析,又重新恢复原形。但这里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灵。她作为真正有血有ròu可触可碰的少女位于这里,就在这huáng昏时分,站在现实的厨房里为我准备现实的饭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颈如刚出窑的瓷器一样荧白。

  “起来了?”她说。

  第45章 遇见十五岁的佐伯(四)

  我发不出声。我还处于将自己归拢一处的过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说完,她又回过身品尝咸淡,“你若是一直不起chuáng,我想把饭留下回去了呢。”

  “没打算睡这么沉。”我终于找回了声音。

  “毕竟是穿过森林来这儿的。”她说,“饿了吧?”

  “说不清楚,我想应该饿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倾听她身体动作发出的声响。

  少女把锅里加热的炖菜倒进纯白的瓷盘,端到桌上。还有装在深底玻璃碗里的西红柿蔬菜色拉,有大面包。炖菜里有马铃薯和胡萝卜。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儿。我把香味儿吸入肺腑,这才觉出肚子真是饿了。不管怎么说得先填饱肚子。我拿起满是伤痕的旧叉旧汤匙连吃带喝的时间里,她坐在稍离开些的椅子上看我,神qíng极为认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

  “听说你十五岁了?”少女问。

  “嗯,”我边往面包上抹huáng油边说,“最近刚十五岁。”

  “我也十五岁。”

  我点头,差点儿没说出“知道”。说出口来还为时太早。我闷头进食。

  “一段时间里我在这里做饭。”少女说,“也打扫房间和洗衣服。替换衣服在卧室chuáng头柜里,随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篓里,我来处理。”

  “谁分配你做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脸,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就像弄错了线路似的,被吞入哪里一方无名的空间,就此消失不见。

  “你的名字?”我问起别的来。

  她轻轻摇头:“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都没名字。”

  “没有名字,叫你的时候怕不方便。”

  “没必要叫的,”她说,“需要的时候我自然出现。”

  “在这里我的名字大概也用不着了。”

  她点头:“你终究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你是你吧?”

  “我想是的。”我说。但我没有多大把握。我果然是我吗?

  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

  “图书馆的事记得?”我一咬牙问道。

  “图书馆?”她摇头,“不,不记得。图书馆在远处,离这里相当远。这里没有。”

  “有图书馆的?”

  “有。可图书馆没放书。”

  “图书馆不放书,那放什么呢?”

  她不回答,只略微偏一下头。问话又被错误的线路吞没。

  “你去过那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回答。

  往下我默默吃了一阵子,吃炖菜,吃色拉,吃面包。她一言不发,只管用认真的眼神看我吃饭的样子。

  “饭菜怎么样?”我一扫而光后她问。

  “好吃,好极了。”

  “没有ròu也没有鱼?”

  我指着空空的盘子:“喏,不是什么都没剩?”

  “我做的。”

  “好吃极了。”我重复道。的确好吃。

  面对少女,我感到一阵胸痛,就像被冰冷的刀尖剜下去一般。痛得很剧烈,但我反倒感谢这剧痛。我可以把自己这一存在和冰冷冷的痛贴在一起。痛成为船锚,将我固定在这里。她起身去烧水沏热茶。我在餐桌上喝茶的时间里,她把用过的餐具拿去厨房用自来水冲洗。我从后面静静望着她的身影。我想说句什么,但我发觉在她面前,所有话语都已失去了作为话语的固有功能,或者说将话语与话语连接起来的意思之类的东西从那儿消失了。我盯视着自己的双手,想着窗外月光下的山茱萸。剜进我胸口的冻刀就在那里。

  “还会见到你么?”我问。

  “当然。”少女回答,“刚才已经说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出现。”

  “你不会一忽儿去了哪里?”

  她一声不响,只是以似乎费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我又能去哪里呢?

  “在哪里见过你一次。”我断然说道,“在别的地方,别的图书馆。”

  “既然你那么说的话。”少女手摸头发,确认发卡仍在那里。她的语声几乎不含感qíng,似乎向我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并且为再次见你而来到这里,为了见你和另外一位女xing。”

  她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点头:“穿过茂密的森林。”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你和另一位女xing。”

  “结果你在这里见到了我。”

  我点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少女对我说,“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洗完东西,她把装食品的容器放进帆布袋,挎在肩上。

  “明天早上见。”她对我说,“希望你快些适应这里。”

  我站在门口,守望着少女的身影在稍前一点的夜色中消失。我又一个人剩在小屋里。我置身于闭塞的圆圈中。时间在这里并非重要因素。在这里谁都没有名字。只要我需要她就会出现。在这里她十五岁,想必永远十五。而我将如何呢?难道我也要在这里永远十五么?还是说在这里年龄也不是重要因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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