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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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冢伸过脖子看相片,随后摇摇头。

  第6章 与猫君对话(下)

  “这个么,这家伙没有见过。大凡这一带的猫,我基本无一不晓,可这个不晓得。没看过也没听过。”

  “是么。”

  “那么说,你是找这猫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冢沉思一会儿说道:“我以为你也知道来着——猫这东西,是习惯xing很qiáng的动物,大体上生活循规蹈矩,不喜欢大的变化,除非有特殊qíng况。所谓特殊qíng况,就是xingyù或事故什么的,基本不出这两种。”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样认为。”

  “若是xingyù,不久安稳下来就回来了。你,可懂得xingyù?”

  “那是。经验诚然没有,但大致qíng况还是能把握的。是小jījī的勾当吧?”

  “是的,是小jījī那码事。”大冢以奇特的神qíng点了下头,“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难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这样一种qíng况:在xingyù驱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远的地方,结果找不回来了。”

  “不错不错,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区,也可能找不回来。”

  “我也有过几次那样的事,当然是年轻得多的时候。”大冢忽然想起似的眯细眼睛说,“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脑袋就嗡的一声,眼前一团漆黑,一下子六神无主。那可不是好玩的。xingyù这玩意儿实在伤透脑筋。问题是那时候脑袋里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后后的事压根儿考虑不来。那……就是所谓xingyù。所以,对了,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只不见了的猫?”

  “您是指胡麻?”

  “对对。这胡麻嘛,作为我,也准备设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在哪户人家娇生惯养的一岁三毛猫,世上的事笃定一无所知。吵架吵不赢,吃的自己都找不上。可怜可怜。不过遗憾的是,还真没见过那只猫。最好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是么。那么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别的方向找找看。在您大冢君正睡午觉的时候贸然打扰了,非常抱歉。过几天还可能来这里转转,届时如您发现胡麻,务请告知中田我一声。这么说也许失礼——一定最大限度地答谢。”

  “哪里,能和你jiāo谈,真是有趣。过几天……请再来。只要天气好,这一时间我大多在这块空地。如果下雨,就在这石阶下面的神社里。”

  “好好,多谢多谢。中田我也为能同您大冢君讲话感到十分高兴。虽然能同猫君讲话,可也不是哪一个都能这么顺顺当当谈得来,也有我一搭话就如临大敌默默跑去哪里的猫君。我倒只是寒喧一声……”

  “那也难怪。就像人与人各所不一,猫也……多种多样嘛。”

  “有理有理。中田我其实也是那样想的。世间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猫。”

  大冢伸腰舒背仰望天空。太阳将午后金色的光线倾泻在空地上,但那里也隐约dàng漾雨的气息,大冢感觉得出。

  “对了,你说你小时候遭遇事故,致使脑袋有点不妙了——是这样说了吧?”

  “是的,正是,是那么说来着。中田我九岁时遇上的事故。”

  “什么样的事故?”

  “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据别人说,像是得了一种不明所以的热病,中田我三个星期都没恢复知觉,那期间一直躺在医院病chuáng上打点滴。好容易恢复了知觉,那以前的事却忘得一gān二净了。父亲的长相、母亲的脸庞、写字、算术、住房的样式……就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忘个jīng光。就像拔掉浴缸的活塞,脑袋里空空如也,成了空壳。事故发生前,据说中田我是个成绩出众的优等生。不料突然晕倒在地,醒来时中田我脑袋就报销了。母亲

  ——早已不在人世了——常为这个流泪。就是说,中田我脑袋的不好使致使母亲不能不流泪。父亲倒没流泪,却经常发脾气。“

  “可另一方面,你可以同猫讲话了。”

  “是那样的。”

  “唔。”

  “而且身康体健,再没得过什么病。没有虫牙,眼镜也不用戴。”

  “依我之见,你脑袋好像并不差。”

  “果真那样的么?”中田歪头沉思。“可是大冢君,如今中田我六十都早已过了。六十过后,脑袋不好使也好,大家不理睬也好,都习以为常了。即便不坐电车也能活下去。父亲业已过世,再不至于挨打。母亲也已不在,不会再流泪了。因此,时至如今若是有谁突然宣布你脑袋不差,中田我可能反而不知所措。脑袋不再不好使,一来可能使我领不到知事大人的补贴,二来说不定不能用特别通行证乘公共汽车。怎么搞的,你脑袋不是不差的吗——如果给知事大人这么训斥,中田我是无话可说的。所以,中田我觉得还是就这样脑袋不好使为好。”

  “我的意思是:你的问题点并不在于你脑袋的不好使。”大冢神qíng肃然地说。

  “果真那样的么?”

  “你的问题点么,我以为……怕是你的影子有点儿浅淡。一开始看见你我就想来着,你掉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浓度。”

  “那是。”

  “我嘛,过去也曾见过一次这样的人。”

  中田略微张嘴,注视大冢的脸:“您说以前也见过一次,那可是中田我这样的人?”

  “嗯。所以你讲话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吃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qíng呢?”

  “很早很早,我还年轻时候的事。不过,长相也好姓名也好场所也好时间也好什么都记不得了。如你刚才所说,猫没有那种意义上的记忆。”

  “那是。”

  “而且,那个人的影子也像另一半弄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同样浅淡。”

  “噢。”

  “所以,较之找什么迷路的猫,你恐怕最好认真寻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

  中田拉了几下手里登山帽的帽檐:“实话跟你说,这点中田我也或多或少觉出来了,觉出好像影子浅淡。别人没觉察到,可我自己心里明白。”

  “明白就好。”猫说。

  “不过刚才也说了,中田我已经上了年纪,大概来日无多了。父亲也已死了。脑袋好使也罢不好使也罢,字会写也罢不会也罢,影子完整也罢不完整也罢,时候一到都要挨个死掉。死了烧掉,烧成灰放进鸦山那个地方。鸦山位于世田谷区,进入鸦山墓地,大概就什么都不想了。不想,迷惘也就没了。因此,中田我就现在这样不也蛮好的么?再说,中田我如果可能的话,在有生之年不想到中野以外的地方去。死后去鸦山自是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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