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场大雨,都很快晴了。这里山上的气候的确多变。每当下雨我就赤身luǒ体跑到外面,打香皂冲洗全身。若运动出汗,就脱得一丝不挂,在檐廊里做日光浴。喝很多茶,坐在檐廊的椅子上专心看书。天黑了就在炉前看。看历史,看科学,看民俗学神话学社会学心理学,看莎士比亚。比之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反复细看重点部分直至融会贯通的时候更多。阅读有一种实在感,觉得般般样样的知识一个接一个被我吸入体内。想看的书书架上应有尽有,食品贮备也绰绰有余,但我自己很清楚:对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驿站。我将很快离开这里。这地方过于安详、过于自然、过于完美。而这不可能是给予现在的我的。还太早——多半。
大岛是第四天上午来的。没听到车响,他背一个小背囊,走路上来。我正赤luǒluǒ地坐在檐廊的椅子上,在太阳光中打盹,没觉察出他的脚步声。大概他是半开玩笑地蹑手蹑脚上来的。他悄悄爬上檐廊,伸手轻摸我的头。我慌忙跳起找遮体的毛巾。但毛巾不在够得到的地方。
“别不好意思。”大岛说,“我在这里时也常光身子晒太阳来着。平时总也晒不到阳光的地方给太阳晒一晒舒服得很。”
在大岛面前光身躺着,我透不过气来。我的yīn毛yīnjīng睾丸坦露在太阳光下,看上去是那般无防无备易损易伤。我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现在又不好慌忙遮挡。
“你好!”我说,“走路来的?”
“天气好得很嘛!不开动双腿岂不可惜。在大门那儿下车走来的。”说着,他把搭在栏杆上的毛巾递给我。我把毛巾围在腰间,心里好歹踏实下来。
他小声唱着歌烧水,从小背囊里拿出准备好的面粉、jī蛋和纸盒牛奶,把平底锅烧热做薄烙饼。huáng油和糖浆抹在饼上,又拿出莴苣、西红柿和元葱。大岛做色拉时,用刀十分小心缓慢。我们吃这个当午餐。
“三天怎么过的?”大岛边切烙饼边问。
我讲了这里的生活如何如何快活,但没讲进森林时的qíng形,总觉得还是不讲为好。
“那就好。”大岛说,“估计你会满意。”
“但我们这就返回城里,是吧?”
“是的。我们返回城里。”
我们做回去的准备,手脚麻利地拾掇小屋。餐具洗好放进橱内,火炉清扫gān净。水桶里的水倒掉,关闭液化气瓶的阀门。耐放的食品收进餐柜,不耐放的处理掉。用扫帚扫地板,用抹布擦桌擦椅。垃圾在外面挖坑埋了,塑料袋之类揉成小团带回。
大岛把小屋锁上,我最后回头看小屋。刚才那么实实在在,现在竟像是虚拟物。仅仅离开几步,那里有过的事物便倏然失去了现实感,就连理应刚才还在那里的我本身也似乎变得虚无缥渺了。到大岛停车的地方走路要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不开口,沿路下山。这时间里大岛哼着什么旋律,我则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绿色小赛车以俨然融入周围树木的姿势静等大岛折回。他关上门,缠两道铁链上了挂锁,以免陌生人迷路(或故意)闯入。我的背囊同来时一样绑在后面行李架上。车篷收起,车整个敞开。
“我们这就回城。”他说。
我点头。
“在大自然中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的确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样下去并不容易。”大岛说。他戴上太阳镜,系好安全带。
我也坐进助手席,系上安全带。
第17章 成为甲村图书馆的一员(二)
“理论上不是不可能,实际上也有人实践。但大自然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安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威胁xing的,而顺利接受这种悖反xing则需要相应的准备和经验。所以我们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会与人们的活动中。”
大岛踩下油门,车驶下山路。和来时不同,这回他开得很悠然,不慌不忙。欣赏着周围铺展的风景,玩味着风的感触。风拂动他额前的长发,撩向脑后。不久,沙土路面没有了,接下去是狭窄的柏油路,小村落和农田也开始映入眼帘。
“说起悖反xing,”大岛再次想起似的说,“从最初见你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一方面qiáng烈追求什么,一方面又极力回避它。你身上有着叫人这么认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么?”
大岛摇头。对着后视镜蹙起眉头。“呃——,追求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印象作为印象说出来罢了。”
我默然。
“就经验xing来说,人qiáng烈追求什么的时候,那东西基本上是不来的;而当你极力回避它的时候,它却自然找到头上。当然这仅仅是泛论。”
“如果适用这泛论,我究竟会怎么样呢——假如我像你说的,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同时又想回避它。”
“很难回答。”大岛笑笑,略一停顿说道,“不过斗胆说来,恐怕是这样的:那个什么在你追求的时候,是不会以相应形式出现的。”
“听起来有点儿像不吉利的预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问。
“希腊悲剧。卡桑德拉是发布预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为神殿女巫,被阿波罗赋予预知命运的能力,作为回礼她被要求同阿波罗发生ròu体关系,但她拒绝了。阿波罗气恼地向她施以诅咒。希腊的神们与其说是宗教xing的,莫如说富有神话色彩。就是说,他们有着同常人一样的jīng神缺陷:发脾气、好色、嫉妒、健忘。”
他从仪表盘下的小箱里取出一个装有柠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里。也劝我吃一粒。我接过投入口中。
“那是怎么一种诅咒呢?”
“施加给卡桑德拉的诅咒?”
我点头。
“她说出口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这就是阿波罗施加的诅咒。而且她说出的预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预言——背叛、过失、人的死、国的陷落。所以,人们不但不相信她,还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没读过,应该读欧里庇得斯或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我们时代具有的本质xing问题在那里描写得十分鲜明。连同choros。”
“choros?”
“希腊剧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队出场。他们站在舞台后头,齐声解说状况,或代言出场人物的深层意识,或时而热心地说服他们。便利得很。我时不时心想,若是自己身后也有那么一队人就好了。”
“你也有预言什么的能力?”
“没有。”他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假如听起来我预言的似乎全是不吉利的事qíng,那是因为我是富于常识的现实主义者。我以泛论演绎xing地述说事物,结果听起来简直像是不吉利的预言。为什么呢?无非因为我们周围的现实无一不是不吉利预言的实现。随便哪天的报纸,只要翻开来把上面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放在天秤上称一称,就谁都不难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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