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很快,gān得也利索。”
我烧开水,给大岛做咖啡。我仍和昨天一样喝嘉顿红茶。外面开始下雨,相当大的雨。远处甚至可闻雷鸣。虽是上午,四周却如傍晚一般昏暗。
“大岛,有个请求。”
“什么呢?”
“《海边的卡夫卡》乐谱可能从哪里搞到?”
大岛想了想说:“如果网上乐谱出版社目录里面有的话,付一点儿款是可以下载的。我查一查好了。”
“谢谢。”
大岛坐在台端,往咖啡杯里放进一块极小的方糖,用咖啡匙小心翼翼地搅拌。“怎么,歌曲喜欢上了?”
“非常。”
“我也喜欢那首歌曲,优美而又别致,直率而又深沉,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者的人品和qíng怀。”
“歌词倒是高度象征xing的。”我说。
“诗与象征xing自古以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如海盗和朗姆酒。”
“你认为佐伯明白那里的语句意味着什么?”
大岛扬起脸倾听远处的雷声,推测其距离,而后看我的脸,摇摇头。
“未必。因为象征xing与意味xing是两个东西。她大概可以跳过意味和逻辑等繁琐的手续而把握那里应有的正确语句,像轻轻抓住空中飞舞的蝴蝶翅膀一样在梦中捕捉词语。艺术家其实就是具有回避繁琐xing的资格的人。”
“就是说,佐伯很可能是在其他什么空间——例如梦中——找来歌词的语句的?”
“好诗多少都是这个样子的。假如不能在那里的语句与读者之间找出预言xing隧道,那么作为诗的功能也就无从谈起。”
“不过也有不少诗只是以那样的面目出现的。”我说。
“说的对。只要掌握诀窍,做出那样的面目是不难的。只要使用大致是象征xing的语句,看上去基本上就是诗。”
“可是《海边的卡夫卡》那首诗能让人感觉出一种非常迫切的东西。”
“我也这样认为。那里的语句不是表层的。不过在我的脑袋中,那首诗已经同旋律融为一体。因此,至于它纯粹作为诗来看具有多大程度的独立的语言说服力,我是无法正确判断的。”说着,大岛轻轻摇了一下头,“不管怎样,她具有丰沛而自然的才华,也有音乐悟xing,同时具有紧紧抓住到来的机会的现实xing才智。假如不是那起可怜的事件使她的人生急转直下,她的才华应该施展得更为淋漓尽致。在各种意义上那都是一起令人遗憾的事件。”
“她的才华到底哪里去了呢?”我问。
大岛注视着我的脸说:“你问恋人死了之后佐伯身上的才华去了什么地方?”
我点头:“如果才华类似天然能源那样的东西,那么总会在哪里找到出口吧?”
“我不知道。”大岛说,“才华这东西,其去向是无法预测的,有时会简单地倏然消失,或者像地下水一样钻进地底深处一样直接流去了哪里。”
“也有可能佐伯把那样的才华集中用于其他事qíng,而没有用在音乐上。”
“其他事qíng?”大岛深感兴趣似的蹙起眉头,“比如什么事qíng?”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只是那样觉得。比如……不具外形的事qíng。”
“不具外形的事qíng?”
“就是别人看不到的、只为自己追求的那样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是内心层面的。”
大岛的手伸向额头,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撩去后面。头发从纤细的指间滑落下来。
“非常有趣的见解。的确,佐伯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把才华或才能发挥在了你所说的不具外形的什么上面。不过,她终究消失了二十五年时间,没办法弄清在哪里gān了什么,除非问她本人。”
我略一踌躇,一咬牙开口道:“我说,问非常非常傻气的事也可以么?”
“非常非常傻气的事?”
我脸红了:“傻透顶的。”
“无所谓。我也绝不讨厌傻透顶的傻事。”
“嗳,大岛,这种事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向别人说出口去。”
大岛略略歪头。
“佐伯是我母亲的可能xing没有么?”我说。
大岛默然。他靠在借阅台上,花时间物色着字眼。这时间里我只是倾听钟的声响。
他开口道:“你想说的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佐伯二十岁时绝望地离开高松,在哪里悄然度日,偶然认识你父亲田村浩一结了婚,幸运地生了你,而四年后因为某种缘故扔下你离家,其后有一段神秘的空白,再往后重新返回四国老家。是这样的吧?”
“是的。”
“可能xing不能说没有,或者说至少在现阶段没有足以否定你这个假设的根据。她的人生很长时间都包笼在迷雾之中。有传言说在东京生活过。而她同你父亲大体同龄。只是,返回高松时是一个人。当然,即使有女儿,女儿也可能独立了在别处生活。呃——,你姐姐多大来着?”
“二十一岁。”
“和我同岁。”大岛说,“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ròu至亲,对我来说,他们多得过分了。”
大岛抱着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三)
“对了,我有一点想问你。”大岛说,“你可查看过自己的户籍?那一来,母亲的名字年龄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过,当然。”
“母亲的名字写什么?”
“没有名字。”我说。
大岛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没有名字?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呀……”
“是没有,真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户籍上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户籍簿上只记有父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庶出,总之是私生子。”
“可事实上你有母亲和姐姐。”
我点头:“四岁之前我实际有过母亲和姐姐,我们四人作为家庭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这点我清楚记得,不是什么想象,不是的。可一到我四岁,那两人就马上离家走掉了。”
我从钱夹里拈出我和姐姐两人在海边玩耍的相片,大岛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还给我。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我点下头,把旧相片放回钱夹。风盘旋着chuī来,雨时而出声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在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你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大岛问,“四岁之前同母亲一块儿生活,什么样的长相多少该记得的吧?”
我摇头道:“横竖记不起来。为什么不晓得,在我的记忆中,单单母亲长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涂抹成了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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