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对了,就像章鱼,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鱼,有顽qiáng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缩,在黑暗的海中朝某处行进。听审判当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这种动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形体,有时以国家这一形体出现,有时以法律这一形体显示,有时也以更繁琐更棘手的形体。无论怎么切割都不断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杀死,因为它太qiáng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脏在哪都无从得知。我当时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深深的恐怖,并且伴随着绝望感——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家伙的手心。那家伙根本不考虑我所以为我、你所以为你这点。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丢掉面孔。我们无不化为单纯的符号,化为无谓的番号。”
天黑以后 第九章(4)
玛丽定定地注视他的面孔。
高桥喝一口咖啡。“这种话是不是太呆板了?”
“一一听着呢。”玛丽说。
高桥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两年前的事了,立川发生了一起纵火杀人案。一个男的用柴刀砍死一对老夫妇,抢走存折和印章,为了消灭罪证放火烧了房子。因是风大的夜晚,附近四家也烧了。这家伙被判处死刑。以现在的日本的判例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判决。残杀两人以上,几乎所有的场合都是死刑。绞刑。何况放了火。此人原本就是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有bào力xing倾向,以前也进过几次监狱。家人对他也早已放弃。药物中毒,每次释放出来都重新犯罪,悔改之心半点也谈不上。上诉也百分之百肯定驳回。律师也是国家指定的。一开始他就不抱希望。所以死刑判决下来时谁也没吃惊。我也没吃惊,我听着审判长宣读判决书做笔记,心想罪有应得。审判结束,我从霞关站坐地铁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整理审判记录。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心qíng。怎么说好呢,感觉上就像全世界的电压一下子降了下来。一切都格外黑暗,格外yīn冷。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控制不住。眼泪都很快沁了出来。怎么回事呢?无法解释。那个人被宣判死刑,自己为什么竟这样láng狈不堪呢?毕竟那是个无可救药为非作歹的家伙。那个人和自己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共同点任何联系,而自己的感qíng却被搅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以疑问的形式被放置了三十秒。玛丽等待下文。
高桥继续道:“我想说的大概是这样一点:一个人,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都将被庞大的章鱼一样的动物紧紧抓住吸入黑暗之中。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那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场景。”
他盯视桌子上方的空间,喟叹一声。
“总之以那天为界,我的想法改变了,打算好好学一学法律。那里边没准有我应该寻找的东西。学习法律未必有搞音乐那般开心惬意,但别无选择,那便是人生,那便是长大成人。”
沉默。
“这就是medium size说明?”玛丽问。
高桥点头:“或许稍微长了点儿。因是第一次向别人讲起,size 掌握不好。”
“那么,司法考试通过之前,打算一直当学生?”玛丽问。
“是啊。一边简单打打工。眼下一段时间怕是要过穷日子。”
玛丽若有所思。
“《爱qíng故事》 看过?过去的影片。”高桥问。
玛丽摇头。
高桥说:“最近电视上在播映。影片妙趣横生。赖恩·奥尼尔 是富豪世家的独生子,以大学生的身份同一个意大利血统的穷家女儿结婚,因此被父亲扫地出门,学费也不再提供。但两个人在贫穷当中刻苦学习,以优异成绩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出来,当上了律师。”
天黑以后 第九章(5)
高桥在此喘口气,继续下文。
“贫穷被赖恩·奥尼尔玩起来,也会玩出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优雅——身穿厚厚的手织白毛衣,和爱丽·麦格劳 打雪仗,手提袋里淌出弗朗西斯·莱伊 的感伤qíng调的音乐。不过,我就是玩贫穷,也会玩得很不像样子的,我觉得。对我来说,贫穷说到底仅仅是贫穷。即使是雪,也堆不了那么漂亮。”
玛丽仍在思索什么。
“至于赖恩·奥尼尔费尽千辛万苦当了律师后具体做什么工作,电影几乎没有提供那方面的qíng况。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在一流法律事务所任职,工资高得不得了,住在曼哈顿huáng金地段带看门人的高层公寓里,加入了为WASP①开办的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和雅皮同伴打壁球。”
高桥喝了口杯里的水。
“以后怎么样了?”玛丽问。
高桥略微往上看了看,回想qíng节。“happy ending②。两人永远幸福、永远健康地欢度时光,爱的胜利。过去历尽艰难,如今凯歌高奏。开着闪闪发光的‘美洲豹’去打壁球,冬天不时打打雪仗。另一方面,把儿子扫地出门的父亲在糖尿病、肝硬化、美尼尔氏综合征的折磨下孤独地死去了。”
“我倒不大明白——这故事到底有趣在哪里?”
高桥稍稍偏头道:“这——,有趣在哪里呢?想不起那么多了,有事没看到最后……对了,不去散步换换心qíng?走不多远有个小公园,里面有许多猫。把含水银的金枪鱼三明治拿去分给它们好了。鱼ròu山芋饼也有。喜欢猫?”
玛丽点了下头,把书塞进挎包,站起身来。
两人在街上走着。现在已不jiāo谈。高桥边走边chuī口哨。一辆黑漆漆的本田摩托放慢速度驶过——来“阿尔法城”接那个女子的中国男人骑的摩托。马尾辫,遮面头盔现在摘下了,警惕地扫视四周,但他同两人之间没有接点。深沉的引擎声接近两人,又径自超了过去。
玛丽主动向高桥搭话:“你是怎么认识阿薰的?”
“在那家旅馆差不多gān了半年临时工,在‘阿尔法城’。包括扫地在内,所有底层劳动都gān过了。此外还有电脑方面的,更换软件啦处理故障啦等等。甚至安了监控摄像机。因为在那里gān活的全是女的,所以我这样子的有时候作为男人而也分外珍贵。”
“是什么起因让你在那里gān起临时工的?”
高桥略一犹豫:“起因?”
“总有个起因吧?”玛丽说,“那方面的qíng形,阿薰好像支支吾吾似的。”
“不大好出口。”
玛丽默然。
“啊,也罢。”高桥改变主意似的说,“说实话,我和一个女孩进过一次那家旅馆,就是说作为客人。不料,完事后出来发觉钱没带够,女孩身上也没有。当时喝了酒,前后没考虑周到。无奈,就把学生证留了下来。”
天黑以后 第九章(6)
玛丽没发表感想。
“事qíng实在够窝囊的。”高桥说,“这样,第二天拿钱去补账。后来阿薰要我喝茶,喝着聊着,结果第二天就在那里gān起了临时工——像是硬给拉进去似的。工钱虽不高,但管饭。现在乐队用来练习的地方也是她介绍的。样子倒是粗鲁,但很能帮忙。现在也常去玩。电脑一出问题就把我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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