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_村上春树【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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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默默注视着蟋蟀。

  “呃——,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蟋蟀问。

  “玛丽。”

  “玛丽,我们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结实,但稍有风chuī糙动,就会 ‘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报销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

  蟋蟀再次思索自己说的话,反省似的静静摇头。

  “当然,也可能我作为一个人太软弱了。正因为软弱,才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本该在哪里觉察出来停住不动,却没做到——虽然我没有对你言传身教的资格……”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就是说,被追你的人?”

  “这——,怎么办呢?”蟋蟀说,“不清楚啊,懒得想那么多。”

  玛丽默然。蟋蟀拿起电视遥控器,左一下右一下摆弄按钮,但没打开电视机。

  “gān完活钻进被窝时我总这么想:但愿睡了别醒,就让我这样一直睡下去,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对了,还做梦,同样的梦,梦见有人一个劲儿追赶自己,最后被追上逮住,带去哪里关进电冰箱那样的地方,盖上盖子——这当儿突然睁眼醒来,出汗出得身上穿的东西都湿漉漉的。醒着时被追,睡梦中也被追,总是提着一颗心。多少能舒一口气的,只有在这里喝着茶同阿薰和小麦天南海北闲聊的时候……对了,说起这个,玛丽,这还是头一次。跟阿薰没说过,跟小麦也没说过。”

  “说逃避什么这件事?”

  “嗯。当然我想她们也隐约觉察得出。”

  两人沉默片刻。

  “我说的你肯信?”蟋蟀说。

  “信。”

  “真的?”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3)

  “当然真的。”

  “没准我是胡说八道的,天晓得怎么回事,又是初次见面。”

  “可你看上去不像说谎。”玛丽说。

  “你那么说我真高兴。”蟋蟀说,“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蟋蟀卷起衬衣襟,露出脊背。背部脊椎骨两侧左右对称地印着烙印那样的东西。令人想起鸟爪的三条斜线。似乎是用烙铁烙上去的,周围皮肤拉得很紧。剧烈疼痛的痕迹。玛丽看得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个么,是我的遭受的一部分。”蟋蟀说,“被打上了记号,此外还有,在不太好出示的地方。不是说谎,这个。”

  “不像话!”

  “这东西还没给任何人看过,但我想请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相信。”

  “对你么,我觉得实话实说也可以,为什么不知道……”蟋蟀放下衬衣,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心qíng得以告一段落。

  “嗳,蟋蟀。”

  “嗯?”

  “这个话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说说可以么?”

  “可以可以,说好了。”蟋蟀应道。

  “我有个姐姐——姐妹两人——比我大两岁。”

  “唔。”

  “两个月前,姐姐说她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吃晚饭的时候在全家面前那么宣布的。不过谁也没介意。虽然才七点,但因为姐姐平时睡觉没规律,所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说了声‘晚安’。姐姐几乎没有动筷,去自己房间上chuáng躺下,自那以来一直睡个不醒。”

  “一直?”

  “是的。”玛丽说。

  蟋蟀蹙起眉头:“一点儿也不醒?”

  “有时候好像醒来,”玛丽说,“食物摆在桌上会减少,厕所也好像去,偶尔也淋浴,也换衣服。所以,维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活动,还是根据需要起来做一做的,的的确确是最低限度。不过我也好家人也好,都没见过姐姐起来。我们每次去时,姐姐都在chuáng上睡着。不是假睡,是真在睡。听不见呼吸声,一动不动,差不多死了似的。大声叫也好摇也好她都不醒。”

  “那……没请医生看看?”

  “常就诊的医生时不时来看qíng况。因为是家庭保健医生,所以没做正规检查,但从医学角度看,姐姐没什么异常地方。不发烧,脉搏和血压有些偏低,但不算问题。营养也大致充足,没必要打点滴,只是熟睡罢了。当然,如果像是昏睡,问题就非同小可了,可她能够时不时醒来处理自身的事,用不着护理。jīng神科医生那里也去了,但医生说那种症状没有先例,既然自己宣布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并且直接睡了,既然心里需要那种程度的睡眠,那么恐怕就只能由她慢慢睡一段时间了,并说就算治疗也要等睡醒后再当面商量。这么着,她一直睡着。”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4)

  “没在医院全面检查?”

  “父母方面尽量往好处想,说姐姐睡够以后,哪天会若无其事地突然睁眼醒来,一切变得一如往常——把希望寄托在那种可能xing上。但我忍受不了,或者不如说有时候觉得忍无可忍,无法忍受和无缘无故昏昏沉睡长达两个月之久的姐姐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所以离开家深更半夜在街上闲逛?”

  “没办法睡实。”玛丽说,“一想睡,在隔壁大睡特睡的姐姐就浮上脑海。厉害起来,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两个月?……够长的了!”

  玛丽默默点头。

  蟋蟀说:“跟你说,具体的我当然不清楚,但你姐姐心里怕是压着很大的问题,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索xing钻进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想暂且逃离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那种心qíng我也不是不理解,或者不如说感同身受。”

  “你有兄弟姐妹?”

  “有,两个弟弟。”

  “要好?”

  “过去。”蟋蟀说,“如今不清楚,好久没见了。”

  “我么,老实说,对姐姐不太了解。”玛丽说,“不晓得她每天过怎样的生活、想怎样的心事、和怎样的人jiāo往,甚至有没有烦恼都不晓得。这么说也许冷漠——尽管住在同一家里,但姐姐忙姐姐的,我忙我的,姐妹间推心置腹好好jiāo谈那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也不是说关系不好,长大后一次架也没吵过,只是我们长时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玛丽盯视着什么也没出现的电视荧屏。

  蟋蟀说:“你姐姐大体是怎样一个人呢?如果内在qíng况不清楚,那么说说表面qíng况也可以。能把你就你姐姐所了解的简单告诉我么?”

  “大学生,上的是有钱人家女孩才上的教会系统的大学。二十一岁。算是学社会学专业的,但看不出她对社会学有兴趣,无非是出于体面而姑且把学籍放在一所大学里、巧妙应付考试罢了。时不时给我零花钱,让我代写小论文。此外就是当杂志模特,偶尔上电视演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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