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xing径自前行不就得了?”我说。
“那,失去我自身的我到底该去哪里呢?”
“两三天的话可以住我那里。若是失去你自身的你,随时恭候光临。”
堇笑了。
“先别开玩笑了。”她说,“你猜我准备去什么地方?”
“猜不出。不管怎样,反正你戒了烟,穿了洁净衣服,左右一致的袜子也套在脚上了,意大利语也会说了,葡萄酒的挑选要领也记住了,电脑也会用了,也算开始夜睡晨起了--不是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吗!”
“而且小说依旧一行没写。”
“任何事物都有好坏两个方面。”
堇扭起嘴唇:“你说,这个样子,不算是一种变节?”
“变节?”一瞬间我弄不大清变节的含义。
“是变节,就是改变信念和主张。”
“指你工作了,打扮漂亮了,不再写小说了?”
“嗯。”
我摇头道:“这以前你是想写小说才写的,不想写就不必写。也不是说因为你放弃小说写作而有个村庄焚毁一尽,有条船沉没水底,cháo涨cháo落发生紊乱。革命也没推迟五年。谁能把这个称为变节呢?”
“那怎么称呼好?”
我再次摇头。“我这么说,也许只是因为最近谁都不再使用‘变节’这个词了,因为这个词早已落伍报废了。若去某个硕果仅存的什么公社,有可能人们仍称之为变节,详qíng不得而知。我明白的只是: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写,就没必要硬写。”
“公社可是列宁创建的那个劳什子?”
“列宁创建的是集体农庄,大概一个也不剩了。”
“也不是说不想写,”堇略一沉吟,“只是想写也横竖写不出来。坐在桌前脑袋里也一片空白,构思啦词句啦场景啦踪影皆无。就在不久前还满脑袋想写的东西,装都装不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问我?”
堇点点头。
我吸了口凉啤酒,梳理思绪。
“估计你现在是想把自身安置在一个虚构的框架里,为此忙来忙去,没了以文章这个形式表现自己心qíng的必要,肯定。或者说没有了时间?”
“不大清楚。你怎么样?也把自身放在一个虚构框架里?”
“世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把自己本身放在一个虚构框架里,我当然也不例外。想一下汽车上的变速齿轮好了,那就和放在同粗bào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变速齿轮差不多。外部冲击力袭来时,用齿轮巧妙地加以调整,使之变得容易接受,从而保护容易受伤害的血ròu之躯。我的意思你明白?”
堇微微点了下头。“大致。而且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虚构的框架。你想说的是这个吧?”“关键问题是你本身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虚构框架。qíng节不清楚,文体没定下,晓得的仅仅是主人公姓名。尽管如此,仍要把你这个人现实xing池改头换面。时间再过去一些,那新的虚构框架恐怕就会正常运作起来保护你,你也可能发现新的天地,但眼下还不行。自然,里面存在危险。”
“也就是说,我虽然拆下了原来的变速齿轮,但新的齿轮还正在上螺丝,而引擎只管呼呼转个不停。是这么回事吧?”
“怕是。”
堇现出平时那副苦相,用吸管尖久久地戳着可怜的冰块,然后抬头看我。
“里面有危险这点我也明白。怎么说好呢,有时心慌得不行,怕得不行,就像那框架被人一下子拆个jīng光,又像在没有引力拖拽的qíng况下被孤单单地放逐到漆黑的太空,自己朝哪边移动都稀里糊涂。”
“好比失去联系的斯普特尼克?”
“或许。”
“可你有敏。”我说。
“目前。”
沉默持续有顷。
我问:“你认为敏也在寻求那个?”
堇点头:“我认为她也的确在寻求那个,恐怕同我一样qiáng烈。”
“生理领域也包括其中吧?”
“不好说。那还没把握住--我指的是她那方面。这弄得我晕晕乎乎,头脑混乱。”
“古典式混乱。”我说。
堇没有回应,只把紧闭的嘴唇约略扭了一下。
“你这方面已准备妥当?”
堇点了一下头,用力的一下。她很认真。我整个靠在椅背上,手抱在脑后。
“可你别因此讨厌我哟!”堇说。声音从我的意识外围传来,活像让·吕克·戈达尔(译注:法国电影导演(1930-- )。)旧黑白电影里的台词。
“所以我不会因此讨厌你的。”我说。
下次见堇是两周后的周日,我帮她搬家。突然决定要搬,帮忙的只我一个。除了书,别的东西才一点点,倒不费事。贫穷至少有一个好的侧面。
我从熟人那里借来一辆本田小货车,把东西运到代代木上原堇的新居。公寓不怎么新也不怎么气派,但是同不妨称为历史遗物的吉祥寺那木屋相比,算是飞跃xing进化了。是敏一个要好的不动产商给找的,地段方便,房租又不高,窗外景致也够可以。房间面积大了一倍。值得一搬。邻近代代木公园,上班想走路也未尝不可。
“下个月开始每周gān五天。”堇说,“一周三天总好像人在半途,每天都上班反倒痛快。敏也说,房租也比以前多少高了,从各方面来看恐怕也还是成为正式职员有好处。反正眼下在家也什么都写不出来。”
“或许不赖。”我说。
“每天都gān,不管愿意不愿意,生活都变得有规律了,也不至于半夜三点半往你那里打电话了。这也是好处之一。”
“而且是天大的好处。”我说,“只是有点寂寞,毕竟你住得离国立远了。”
“真那么想?”
“还用说。恨不得把这颗毫无杂质的心掏给你看。”
我坐在新房间luǒ露的木地板上,背靠着墙。由于家具什物严重不足,房间空dàngdàng的,缺乏生活气息。窗口无窗帘,书架摆不下的书如知识难民一般堆在地板上。唯独靠墙立着的真人大小的崭新的镜子甚是显赫,但那是敏送给她的搬家礼物。huáng昏的风送来公园乌鸦的啼声。堇挨我坐下,朝我“喂”一声。
“嗯?”
“即使我成了神经兮兮的同xing恋者,你也能一如既往做我的朋友?”
“就算你成了神经兮兮的同xing恋者,那个和这个也是两码事。没了你,我的生活就像是没有《大刀麦克》的《鲍比·达林jīng选集》一样。”
堇眯起眼睛看我的脸,“比喻的具体内容我还琢磨不透,不过就是说非常寂寞喽?”
“在所难免吧。”我说。
堇把头搭在我肩上。她的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露出形状娇好的小耳朵,简直就像刚生成似的。一对柔软的、容易受伤的耳朵。我的肌肤可以感觉出她的呼吸。她身穿粉红色小短裤和褪色的藏青色无花T 恤。T 恤上面凸现出小小的rǔ蜂。有一股微微的汗味儿。那是她的汗,又是我的汗,二者微妙地搀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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