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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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去后,我一个人出去散步。信步走了一阵子,走进车站附近的酒吧,要了加拿大俱乐部的加冰威士忌。这种时候我每每觉得自己这个人实在猥琐不堪。我当即喝gān第一杯,要来第二杯,然后闭上眼睛想堇,想躺在希腊海岛雪白的沙滩上晒日光浴的堇。邻桌四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女边喝啤酒边得意地大笑。音箱中流出休伊·刘易斯和扎·纽斯那撩人qíng怀的乐曲。一股烤比萨饼味儿飘来。

  我蓦然记起已然过往的岁月。我的成长期(理应称作成长期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告终的呢?就在不久前我无疑还处于半生不熟的成长过程中。休伊·刘易斯和扎·纽斯有几首歌走红来着,几年前的事。而我现在置身于封闭的环状跑道上。我在一个地方周而复始地兜圈子。明明知道哪里也抵达不了,却又停不下来。我不得不那样做,不那样做我就活不顺畅。

  这天夜里从希腊打来了电话。半夜两点。但打电话的不是堇,是敏。

  最初是一个男子粗重的语音,用土味很重的英语道出我的名字,吼道:“没有错吧?”

  凌晨二时,我当然正在酣睡。脑袋像大雨中的水田一片茫然,分不出边际。chuáng单还多少残留午后xing爱的记忆,一切事物犹如系错扣的对襟毛衣,正一阶一阶失去同现实的连接点。男子再次说出我的名字:“没有错吧?”

  “没有错。”我回答。听起来不像我的名字,但终归是我的名字。随后,仿佛把种类不同的空气勉qiáng磨合在一起的剧烈噪音持续有顷。估计是堇从希腊打国际长途。我把听筒从耳边稍拿开一点儿,等待她的声音传来。不料传来的不是堇,是敏。“你平时大概从堇口中知道我了吧?”

  知道,我说。

  通过电话传来的她的语音十分辽远,且被扭曲成无机物,但仍可充分感觉出其中的紧张,某种硬撅撅的东西宛如gān冰的烟气从听筒流入房间,使我睁眼醒来。我从chuáng上坐起,挺直背,重新拿好听筒。

  “没时间慢说,”敏快嘴快舌,“从希腊海岛打的电话,这儿的电话几乎接不通东京,接通也马上断掉,打了好几次都不行,这次好歹接通了。所以寒喧话就免了,直接说事,可以么?”

  没关系,我说。

  “你能到这里来?”

  “这里--指希腊?”

  “是的。争分夺秒地。”

  我道出最先浮上脑际的话:“堇发生什么了?”

  敏留出一次呼吸那么长的空白。“那还不清楚。不过我认为她是希望你来这里的,毫无疑问。”

  “认为?”

  “电话里没办法说,又不知什么时候断线,问题又很微妙,可能的话,想见面谈。往返费用我出。总之你飞来就是,越快越好。头等舱也好什么也好,买票就是。”

  十天后新学期开始,那之前必须赶回,马上动身去希腊不是不能去。暑假期间倒是有事要去学校两次,但应该有办法通融。

  “我想可以去,”我说,“问题不大。那么我到底往哪边去好呢?”

  她讲出那个岛的名字,我记在枕边书的衬页上。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的名字。

  “从雅典坐飞机到罗得岛,从那里转乘渡轮。一天只两班,上午和傍晚。那时间我去港口看看。能来?”

  “我想总可以去的。只是我……”说到这里,电话一下子断了,简直就像有人用铁榔头砸断电缆似的,唐突地、bào力xing地断了,代之以最初那种qiáng烈的杂音。我心想说不定会重新接通,把听筒贴着耳朵等了一分多钟,但传来的唯独刺耳的杂音。我只好作罢,放下听筒,翻身下chuáng,进厨房喝了杯凉麦菜,靠在电冰箱门上清理思绪。

  我当真这就要坐上喷气式飞机飞往希腊海岛不成?答案是yes ,此外别无选择。

  我从书架上抽出大本世界地图,查找敏告诉我的岛的位置。尽管有罗得岛附近这一提示,但在爱琴海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中找出它来并非易事。最终还是找到了用小号铅字印刷的那个岛名。位于靠近土耳其国境的一座小岛。太小了,形状都看不清。

  我从抽屉里拿出护照,确认有效期尚未截止,找齐家中所有的现金塞入钱包。数额不多,天亮后用银行卡提取就是。账户里有过去的存款,暑期奖金又碰巧几乎原封未动。还有信用卡,去希腊往返机票买得起。我拿出去体育馆时用的塑胶体育包,塞进替换衣服,塞进洗漱用品,塞进准备找机会重看的约瑟夫·康拉德的两本小说。泳衣我沉吟一下,最后决定带上。到了岛上,有可能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大家全都平安无事,太阳稳稳挂在中天,在那里悠然自得地一路游回--不用说,这无论对谁都是最理想不过的结果。

  作好这些准备,我折身上chuáng,熄灯,头沉进枕头。三点刚过,到早上还可睡一阵子。然而根本上不来睡意。那剧烈的嘈杂声仍留在我血管里,那个男子在耳底叫我的名字。我打开灯,再次下chuáng,进厨房做了杯冰茶喝了。之后把同敏的jiāo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在脑海再现一遍。那话说得暖昧而不具体,谜一样充满双重含义。敏道出的事项仅有两个。我把它实际写在纸上:

  (1)堇发生了什么。至于发生了什么,敏也不清楚;

  (2)我必须争分夺秒赶去那里。堇也希望我这样(敏认为)。

  我一动不动盯视这张纸,用圆珠笔在“不清楚”和“认为”下面划一道横线。

  (1)堇发生了什么。至于发生了什么,敏也不清楚;

  (2)我必须争分夺秒赶去那里。堇也希望我这样(敏认为)。

  在那个希腊小岛上堇发生了什么呢?我揣度不出,但肯定属于不妙那一种类的事qíng。问题是不妙到什么程度。就算不妙,早晨到来之前也全然无能为力。我坐在椅子上,脚搭桌面,边看书边等天亮。天却怎么也不亮。

  天一亮,我乘中央线电车到新宿,在那里转乘开往成田的快车赶去机场。九点,转了几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台,结果得知压根儿就不存在成田直飞雅典的航班。几经周折,买到了KLM (译注:Koninklike Luchtvaart Maatschappij之略,荷兰航空公司。)航空公司飞往阿姆斯特丹的商务舱票。从那里可以转飞雅典。到雅典再转乘奥林匹克航空的国内航线直飞罗得岛。KLM 可以代为订票。只要不出问题,转乘两次应该算是相约顺利的了,至少时间上是最佳方案。回程日期随便,从出发算起三个月内哪-天都可以。我用信用卡付了票款。

  “有托运行李吗?”我说没有。

  到起飞还有一段时间,便在机场餐厅吃了早餐。我用银行卡提出现金,换成美元旅行支票。之后在候机厅书店里买了一本希腊旅行指南。小册子固然没有敏所在的小岛的名称,但我需要了解关于希腊货币、当地qíng况和气候方面的基础知识。除了古代史和几部戏剧,我对希腊这个国家所知无多,如同对木星的地质和法拉利车的引擎一样。在此之前根本都没想过自己会有希腊之行,至少在这天凌晨两点以前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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