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在公寓一室饥肠辘辘气息奄奄的猫们——那软乎乎的小食ròushòu们。于是我——真实的我——死去,它们活着。想象它们吃我的ròu嚼我的心吸我的血的qíng景。竖起耳朵,可以听到猫们在遥远的场所吮吸脑浆的声音。三只身体绵软的猫围着开裂的头颅,吮吸其中黏乎乎的灰色浆液。它们红红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意识的柔软的皱襞。每舔一下,我的意识便如chūn天的地气一般摇颤不已,渐稀渐薄。
堇的下落如石沉大海。借用敏的话说,就是像烟一样消失了。
敏第三天近正午时乘渡轮返岛,同来的有日本领事馆人员和希腊旅游警察方面的负责官员。他们同当地警察如此这般jiāo换意见,进行了包括岛民在内的更大规模的搜查。为了汇拢qíng况,他们将从护照上翻拍的堇的相片大幅刊登在希腊的全国xing报纸上。其结果,报社接到不少联系电话,遗憾的是都不成其为直接线索,几乎全是别人的qíng况。
堇的父母也来岛了。当然,就在他们快到时,我离岛而去。新学期即将开学固然是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作为我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同堇的父母见面。而且日本的传媒也已从当地报纸得知事件,开始同日本领事馆和当地警察接触。我对敏说该回东京了,再留在岛上也无法帮忙找到堇。
敏点头道:“你光是在这里待着都帮了我的大忙,真的。若你不来,我一个人恐怕早都瘫痪了。但不要紧了,可以设法对堇的父母解释明白,舆论方面也会适当应对,所以往下请别担心,何况这件事本来你就没有任何责任。只要想法转变过来,我还是相当坚qiáng的,再说已经习惯于处理实际问题了。”
她把我送到港口。我乘下午的渡轮动身。离堇失踪正好过去了十天。敏最后拥抱了我,水到渠成的拥抱。她一声不响地久久把手臂搂在我背部。她的肌体在午后炎热的太阳下凉得不可思议。敏力图通过手心向我传达什么,这我感觉得出。我闭目倾听那话语,但那是不采取话语形式的什么。大概那个什么是不能采取话语形式的。我和敏在沉默中进行了若gānjiāo流。
“保重吧。”敏说。
“你更得保重。”我说。之后,我和敏在轮渡码头前又沉默有顷。
“嗳,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快上船时敏以严肃的语调问我,“你认为堇已不在人世了?”
我摇头道:“具体根据倒没有,但我觉得堇好像仍在哪里活着。因为虽然过去了这么多时间,却怎么都上不来她已死掉的实感。”
敏抱起晒黑的双臂,看我的脸。
“老实说,我也一样,”她说,“我的感觉也和你同样——堇还没有死。可同时又有恐怕再不会见到她的预感,这倒也没有根据……”
我默然。两相汇合的沉默弥漫于诸多事物的间隙中。海鸟尖锐地叫着,划开万里无云的长空。咖啡馆那个男侍以睡不醒的样子端送着饮料。
敏紧咬嘴唇沉思片刻,尔后说:“你不恨我?”
“因为堇的消失?”
“嗯。”
“为什么我要恨你呢?”
“不清楚。”敏的话音里隐隐沁出仿佛压抑了很久的疲惫。“不光堇,我还感觉连你也没有相见的那天了,所以才问的。”
“我不怨恨你。”我说。
“可以后的事说不清楚的吧?”
“我不是那样怨恨别人的。”
敏摘下帽子,理一把额前头发,又把帽子戴回,以似乎晃眼睛的眼神注视我。
“肯定是因为你不对别人抱有什么期待。”敏说。她的双眼深邃而清澈,如最初见她时的暮色。“我不然。可我喜欢你,非常。”
我们道别。船卷起螺旋状水花向后开到港外,之后慢慢扭动身体似的掉头一百八十度。这时间里,敏站在码头前端以目相送。她身穿紧贴身上的白色连衣裙,不时按一把帽子以防被风chuī走。伫立在这希腊小岛上的她的身姿甚是端正,近乎虚拟物的端正。我凭依甲板栏杆,一直望着她。时间在那里一度静止,其光景鲜明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之壁。
但时间重新启动时,敏的身影渐次变小,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很快被吸入地气之中。继而,镇越来越远,山形越来越朦胧。最后,岛本身同光、同雾霭纠缠在一起,消失于迷濛中。别的岛出现了,又同样消失了。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抛在身后的一切竟好像一开始就纯属子虚乌有。
或许我该直接留在敏身边才是,我想。新学期也罢什么也罢都无所谓,我该留在岛上鼓励她,同她一起找堇直到水落石出,遇到为难事时紧紧地抱住她。我认为敏需要我,而我在某种意义上也需要她。
敏以不可思议的力度吸走了我的心。
在我从渡轮甲板上远望她离去的身影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虽说不能称之为爱恋之qíng,但也相当接近了。感觉上似乎有无数细绳在勒紧我的整个身体。我无法顺利梳理心绪,一下子坐倒在甲板椅子上,把塑胶体育包搂在膝头,许久许久盯视船后留下的笔直的白色航迹。数只海鸥扑也似的跟踪追击。敏那双小手掌的感触,犹如魂影仍在我背部徘徊不去。
原打算直飞东京,但不知为什么,前一天预订好的飞机座位被取消了,只好在雅典住一晚上。乘航空公司准备的小型公共汽车,到其安排好的市内旅馆住下。旅馆靠近普拉卡,小而整洁,给人的感觉不错,但挤满了德国团体游客,吵得一塌糊涂。由于想不起有事要做,便去街上散步,买了一点并无赠送对象的小礼物。傍晚独自登上卫城山岗,躺在平坦的岩石上,在轻柔的晚风中眼望被探照灯淡淡地展现在黛蓝暮色中的白色神殿。神殿很美,富于幻想意味。
然而我在此感到的是无可名状的深深的寂寥。蓦然回神,几种颜色已从围拢我的世界中永远失去了。我得以从这空空dàngdàng的qíng感废墟——从这凄清破败的山顶一览自己人生遥远的未来。它类似小时在科幻小说cha图上见到的无人行星的荒凉景致。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律动,一天长得惊人。大气温度非热得要命即冷得要死。将我拉来的汽车不知何时已杳无踪影。我已哪里都去不成,只能在那里靠自身力量挣扎求生。
我再次认识到堇对于我是何等的宝贵和无可替代。堇以唯独她能做到的方式将我同这个世界维系在一起。同堇见面jiāo谈时,或阅读她写的文章时,我的意识静静地扩展,得以目睹此前未曾见过的风景。我和她可以将两颗心重合起来。两人恰如一对年轻恋人脱光衣服互相bào露身体那样打开各自的心给对方看,而这在别的场所、别的对象身上是无从体验的,我们——尽管没有道出口——小心翼翼、如获至宝地呵护这种心境,以免其受损受伤。
无须说,未能同她分享ròu体快乐对我是件憾事。倘能如愿,无疑双方都会更加幸福。而那恐怕是人力——即使竭尽全力——所奈何不得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遭遇的是没有归宿的命运。我同堇保持的这种类似微妙友qíng的关系,无论我们怎样子以明智而周详的爱护,恐怕也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当时所到手的,至多不过是被拉长了的死胡同那样的东西而已。这我心里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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