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吞下唾液,脸上的肌ròu好歹放松下来。给敏这么正面盯视之间,她觉得自己这一存在 好像在迅速地萎缩变小,说不定马上会像晒太阳的冰块一样消失不见。
“从下周开始,每周来我事务所三回,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十点来,傍晚四点回去。这样可以错开jiāo通高峰吧?工资倒给得不太高,不过工作本身也不怎么辛苦,没事时看书也无妨。只是每周要去家庭教师那里学两次意大利语。既然会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学起来恐怕不会很吃力。另外,英语口语和开车要找时间练练。能做到?”
“我想能的。”堇答道。但声音好像一个陌生人在另一房间替自己发出来的。无论对方委托什么命令什么,现在的自己都将一口应承下来。敏握住堇的手定定地注视她。堇可以看见自己映在敏黑漆漆的瞳仁里的那鲜亮亮的姿影,仿佛被吸入镜子另一侧的自己的灵魂。堇爱那姿影,同时深感恐惧。
敏微微一笑,眼角现出迷人的皱纹。“去我家吧,有东西想给你看。”
大学第一个暑假,我一个人心血来cháo地去北陆旅行,和一位同样单独旅行的比我年长八岁的女xing在电气列车上相识,过了一夜,当时觉得颇有点像《三四郎》(译注:日本作家夏 目漱石的小说。)开头的qíng形。
她在东京一家银行负责外汇工作,休假一批下来,便带上几本书独自外出旅行。“和别人一块走只落得jīng神疲劳。”她说。她给人的感觉非常不错,不知什么缘故竞对我这个长得豆芽似的沉默寡言的十八岁学生来了兴致。不过,她坐在我对面同我闲聊时,显得十分轻松 自然,不时笑出声来。我也得以轻轻松松说了好些话,而这在我是很少有的事。碰巧两人又都在金泽站下车。她问我有没有住的地方,我说没有(当时我还不曾订过旅馆房间)。她说她已在旅馆订好了房间,不妨一起住,“别介意,一个人住两个人住一样付钱。” 由于紧张,我最初的xingjiāo做得很笨拙,我向她道歉。
“瞧你,用不着一一道歉的。”她说,“倒挺讲究礼节的。”她冲罢淋浴,裹着毛巾浴衣,从电冰箱里掏出两罐冰镇啤酒,递给我一罐。
啤酒喝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似的问我:“你开不开车?”
“开的。”我回答。
“怎样,开得可好?”
“刚拿到驾驶执照,好就不怎么好,一般。”
她微微笑道:“我也是。自己倒觉得开得蛮好,可周围人怎么都不承认。所以嘛,也是一般吧。不过你周围有开车开得极好的人吧?”
“是有。”
“相反开得不好的人也有。”
我点点头。她又静静地喝了口啤酒,沉吟片刻。
“在某种程度上,那大概是天生的,称为才能怕也未尝不可。有手巧的人,有手笨的人……与此同时,我们身边既有小心翼翼的人,也有不怎么小心的人。是吧?” 我再次点头。
“所以,你稍微想想看:假定你和谁一起开车长途旅行。两人搭档,不时轮换开车。那么在这种qíng况下,作为对象你选择哪一种呢--车开得好但不怎么小心的人和车开得不怎么好但小心翼翼的人。”
“选后者。”我答道。
“我也一样。”她说,“这种事大约也和那个差不多。善于也好不善于也好,巧也好笨也好,这些都不太重要,我是那样想的。小心翼翼--这才是最重要的。沉下心,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各种动静。”
“侧耳倾听?”我问。
她笑而不答。稍顷,开始第二次jiāo合。这回非常顺利。心与心的沟通。我好像多少明白了所谓小心翼翼侧耳倾听是怎么回事。xingjiāo真正顺利时女xing出现怎样的反应也是第一次目睹。
第二天一起吃罢早餐,我们各奔东西。她继续她的旅行,我继续我的旅行。分别时她告诉我自己预定两个月后和单位的同事结婚。“一个极好的人。”她美滋滋地笑着,“相处了五年,总算到了结婚阶段。所以,往后一段时间不大可能一个人旅行了。这次怕是最后。”
我还年轻,以为这样的艳遇在人生中会时不时来上一次。而意识到qíng况并非如此,则是后来的事了。
很久以前,一次谈什么的时候顺便对堇说了这件事,究竟怎么引起的记不确切了,或者是在谈到xingyù表现方式的时候也未可知。总之自己面对提问基本上都会给予直截了当的回答,xing格如此。
“故事的要点在哪里呢?”堇当时问道。
“要点就是小心翼翼,想必。”我说,“不要一开始就这样那样把事qíng定死,而要根据qíng况老老实实侧耳倾听,让心和脑袋经常保持开放状态。”
堇“唔”了一声,似乎在脑袋里反刍我这不值一提的xing冒险逸闻,也可能在考虑如何巧妙地将其写进自己的小说。“反正你的体验是够丰富的了。” “体验没什么丰富的。”我温和地抗议。“偶然碰上罢了。”
她轻咬指甲,沉思良久。“可这小心翼翼怎样才能做到呢?到了紧急关头,再想小心翼翼、再要侧耳倾听,也不是能立刻做到的吧?能多少说具体些,举例说?”
“首先让心qíng镇静下来。举例说--数一数什么。”
“此外呢?”
“哦--,不妨想一下夏日午后电冰箱里的huáng瓜。当然只是举例说。”
“说不定,”堇停顿一下说,“你总是想着夏日午后电冰箱里的huáng瓜同女人做爱的。”
“不是总是。”
“偶一为之。”
“偶一为之。”我承认。
堇蹙起眉,摇几下头。“你这人够怪的,表面上倒看不出。”
“人都有怪地方。”我说。
“在那家餐馆给敏握住手盯视的时间里,我脑袋一直考虑huáng瓜来着。心想要沉得注气,要侧耳倾听。”堇对我说。
“huáng瓜?”
“以前你对我讲过的夏日午后电冰箱里的冷藏huáng瓜,不记得了?”
“那么说,我是讲过的。”我想了起来,“那,可有点用处?”
“有些。”
“那就好。”我说。
堇言归正传。
“敏的公寓就在餐馆附近,走几步路就到。大并不大,但很漂亮。洒满阳光的阳台,盆栽的赏叶植物,意大利皮沙发,一流的音响,配套的版画,停车场的‘美洲虎’。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同丈夫一起住的房子位于世田谷的什么地方,周末回去。平时就一个人吃住在公寓房间里。你猜在那房间里她让我看什么来着?”
“装在玻璃展柜里的马克·鲍兰最心爱的蛇皮凉鞋--摇滚乐发展史上必不可少的珍贵遗物。一片鳞都没有剥落。没沾土的部位有本人签名。追随者们一见神迷。”堇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要是有以无聊玩笑为燃料行驶的汽车发明出来,你大概能跑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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