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秋田一所公立大学的哲学系当教师。”灰田说,“跟我一样,是个喜欢在头脑中推演抽象命题的人。总是听着古典音乐,热心地埋头阅读谁也不读的书。至于赚钱方面,他却是一无所能,到手的钱大都花在买书和唱片上了。什么家庭啦存款啦,统统不在考虑之列。脑袋永远与现实分居两地。幸亏我考上了学费不贵的大学,住进了不用花生活费的学生宿舍,这才好歹能到东京上学。”
“物理系比哲学系在经济上更有优势吗?”作问。
“就赚不到钱这一点来说,大概算得上平分秋色吧。当然,拿到诺贝尔奖的话就另当别论。”灰田脸上浮现一贯的迷人笑容。
灰田没有兄弟姐妹。从小朋友就很少,喜欢狗和古典音乐。他住的学生宿舍没有能正经欣赏古典音乐的环境(当然也不能养狗),所以他总是带着几张CD到作的住处听。大多是从大学图书馆借出来的。有时也抱来他自己的LP。作的家里有一套还说得过去的音响设备,和它一起由姐姐留下来的唱片,说来只有巴瑞曼尼洛和宠物店男孩之类,作几乎从不用那套唱机。
灰田主要爱听器乐、室内乐和声乐。jiāo响乐队轰隆隆响成一片的音乐不是他的爱好所在。作对古典音乐(或任何音乐)没有多大兴趣,却喜欢跟灰田一起听那些音乐。
听某首钢琴曲时,作发现那是以前听过几次的曲子,不知曲名,也不知道作曲者。那音乐充满了静静的哀伤。开始由单音弹奏,是徐缓又给人深刻印象的主题。那平稳的变奏。作从正在阅读的书页上抬起眼,问灰田:这是什么曲子?
“弗朗茨?李斯特的《Le Mal du Pays》。收在钢琴曲集《巡礼之年》的《第一年:瑞士》里。”
“Le Mal du……”
“Le Mal du Pays,这是法文。一般用来表示乡愁、忧思之类的意思。说得更详细点,就是‘由田园风光唤起的莫名的哀愁’。是个很难准确翻译的词。”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经常弹这支曲子。是我的高中同学。”
“我也一直很喜欢这支曲子。这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曲子啊。”灰田说,“你那位朋友钢琴弹得好吗?”
“我对音乐不太了解,判断不出好坏。不过每次听到都会想,好美的曲子!该怎么说呢,充满了平静的哀愁,但并不感伤。”
“能让你有这种感受,一定弹奏得很高明了。”灰田说,“这曲子看似技巧简单,实际上很难表现。如果只是简简单单地照谱演奏,就会变成索然无味的音乐。反之如果过度渲染,又会显得太过廉价。单是一个踏板的用法,就能让音乐的品xing相差千里。”
“这位钢琴家叫什么名字?”
“拉扎尔贝尔曼。俄罗斯钢琴家。他就像描绘细腻的心灵风景一样演奏李斯特。李斯特的钢琴曲一般多被看作讲究技巧、浮华虚饰的东西。当然,其中的确有那种卖弄技巧的作品,但只要细心地听完,就会明白内里蕴藏着独特的深意。可是它们很多时候都被巧妙地掩藏在表层装饰的深处。钢琴曲集《巡礼之年》尤其是这样。在世的钢琴家中能准确优美地诠释李斯特的并不多。在我看来,相对较新的就数这位贝尔曼,而老一辈的也只有一位克劳迪奥阿劳。”
灰田只要一谈起音乐,就会变得饶舌。他纵声谈论贝尔曼演奏的李斯特特质何在,作却几乎充耳不闻。白演奏这支曲子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鲜明立体得令人惊异。简直像眼前有几个美丽的瞬间正逆着时间的压力,决絶地溯流而来。
放在她家客厅里的雅马哈三角大钢琴。音准永远调试得jīng确无误,反映出白一丝不苟的xing格。锃亮的表面光可鉴人,没有一枚指纹。从窗口流进来的午后阳光。落在庭院里的柏树影子。在风中飘曳的蕾丝窗帘。茶几上的红茶杯。她那端正地束在脑后的黑发。盯着乐谱的认真眼神。搁在键盘上的十根纤长美丽的手指。控制踏板的双脚jīng准踩踏,蕴藏着平日的自身上无从想象的力量。小腿肚像上釉的瓷器那样白皙光滑。央求她弹点什么,她就常常奏起这支曲子。《Le Mal du Pays》。田园在心中唤起莫名的哀愁。乡愁,或是忧思。
轻轻地闭目倾听音乐,心灵深处感到难以排遣的苦闷,彷佛无意中吸入了小而硬的云朵。唱片上的这支曲子奏毕,下一支曲子响起,作却犹自紧闭双唇,心似乎沉浸在眼前浮现的风景里。灰田时不时瞟一眼这样的作。
“要是不碍事的话,请允许我把这张唱片放在你这里。反正我的宿舍里也没办法听。”灰田一边把唱片收进唱片袋,一边说。
这三张一套、硬盒包装的唱片,至今仍然放在作的房间里,紧挨着巴瑞曼尼洛和宠物店男孩。
灰田是个厨艺高手。声称是感谢借他地方听唱片,经常买来食材下厨做菜。姐姐给作留下了一套厨具和餐具。作像对待许多家什,也像应对她的前男友常常打来的电话一样(“对不起,我姐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只是继承下来。两人每周有两三次共进晚餐。听着音乐谈论各种话题,一起吃灰田做的饭菜。大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休息日有时也会花时间挑战复杂的菜肴。味道总是十分美妙。灰田似乎有做厨师的天分。哪怕是简单的蛋包饭、味噌汤,甚至是奶油沙司或西班牙海鲜饭,样样做起来都利索潇洒。
“待在物理系太可惜了。你该去开一家饭店。”作半开玩笑地说。
灰田笑着说:“那也不坏。可我不喜欢被拴在一个地方。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爱想多久就想多久——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
“不过,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没错。可是我决心已定。我想要自由之身。虽然喜欢厨艺,但我不愿被关在厨房里以做菜为生。如果那么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恨起别人来。”
“恨别人?”
“厨师恨跑堂,跑堂恨食客。川灰田说,“阿诺德威斯克那出叫《厨房》的戏里的台词。被剥夺了自由的人肯定会怨恨别人。你不这么想?我可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方式。”
“永远置身于不受束缚的状态,用自己的脑袋自由思考——这就是你希望做的事喽?”
“嗯。”
“可是我觉得,用自己的脑袋自由思考可不简单。”
“自由思考,就意味着游离于自己的ròu体之外。跨出ròu体这个受限制的牢笼,从枷锁中解放出来,纯粹飞翔在逻辑的领域,赋予逻辑自然的生命。这就是自由思考的核心内涵。”
“似乎很艰深啊。”
灰田摇摇头。“不,那要看怎么认识了,其实并不难。许多人应时而动,不知不觉就在这么做,以确保自己心智正常。只是他们没有觉察罢了。”
作思考了一番他的话。他喜欢以灰田为对手讨论这种抽象和思辨的话题。他平时寡言少语,但是和这位年轻的友人谈论这种话题时,一定是内心某处受到了刺激才会滔滔不絶。这种qíng形他还是头一回体验。连隶属名古屋五人组时,他也大都充当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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