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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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赫尔辛基的中央车站也做过同样的事。要了一份简单的时刻表,坐在长椅上,手端纸杯喝着热咖啡,眺望着长途列车。用地图确认列车的去向,确认它是来自何处。遥望着络绎不絶下车的乘客,还有快步走向要去的站台的乘客的身影。目光追逐着身穿制服的站员和乘务员的行动。心qíng就能像平时一样宁静。时间均质而平滑地消逝。除了听不到站内广播,跟在新宿站一样。只怕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火车站的运营秩序也没有太大不同。准确高效的专业水平。这种景象在他心里唤起自然的共鸣,让他感觉显然是身处正确的地方。

  星期二,多崎作完成工作时,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过了八点。这种时候还留在办公室里的只有他一个。他手上的工作不是十万火急非加班不可。然而星期三晚上约好要跟沙罗见面,他想先把积攒下来的活儿大致gān完。

  告一段落后,他关上计算机,将重要的光盘和档案收进带锁的抽屉,关掉房间的电灯。然后跟熟识的门卫打个招呼,从后门走出公司。

  “工作到这么晚,您辛苦了。”门卫说。

  本想找个地方吃饭,却没有食yù。但又不愿直接回家,便走向JR新宿站。这天他照例在站内的小卖店买了咖啡。夏季的东京特有的闷热夜晚,后背湿淋淋的都是汗,可他还是不喜欢冰冷的饮料,更爱喝热腾腾的黑咖啡。这是习惯问题。

  九号线一如平素,开往松元的末班特快列车正准备出发。乘务员走过一节节车厢,用熟练却毫不懈怠的目光检查,看看有没有不完善的地方。列车是见惯的E257系。没有新gān线那样惹人注目的华丽,但他对那朴实无华的车型很有好感。至盐尻为止走中央本线,然后至松元为止走筱之井线。列车到达松元是在深夜十一时五十五分。八王子之前是在市区行驶,因此必须抑制噪音,之后大多在山区地带行驶,弯道又多,跑不出惊人的高速。相对于距离来说,很费时间。

  离完成乘车准备还有些时间,要乘坐这趟车的人们匆匆忙忙在小卖店里买便当、点心或罐装啤酒,准备几本杂志。也有人将iPod的白色耳机塞在耳朵里,让即将上路的自己有个专属的小小世界。到处都有人用指尖灵活地cao作智能手机,或者用不输于站内广播的声音冲着手机吼叫,在跟什么人联系。还有似乎是结伴外出旅行的年轻qíng侣。他们在长椅上并肩依偎,幸福地小声说话。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兄弟满脸睡意,被爸爸妈妈牵着手,从作面前快步走过。他们各自拿着小小的游戏机。有两个背着沉甸甸的大型背囊的外国青年。还有抱着大提琴匣的年轻女子,侧影很美。乘坐夜行特快列车奔赴远方的人们。作心生几分艳羡。他们毕竟还有自己的去处。

  多崎作却没有自己的去处:

  细想起来,他还没有去过松本、甲府和盐尻。但这么说的话,他甚至连八王子都没去过呢。新宿站这个站台上,他眺望过不知多少开往松元的特快列车,但一次都没有想坐上那趟车的念头。甚至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为什么?

  作想象自己就这样坐上列车,继而前往松元的qíng形。这絶不是不可能。他觉得这是个不坏的想法。要知道他甚至因为一个念头便远赴芬兰呢。要是想去松元,难道会去不成。那里是怎样的城市?那里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然而他摇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明天上班前不可能从松元赶回东京。这种事不查时刻表也知道。而且明天晚上约好了跟沙罗见面。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一天,现在可不能去松元。

  他把已经变得温乎乎的剩咖啡喝掉,将纸杯扔进近处的垃圾箱。

  多崎作没有自己的去处。这对他的人生来说似乎就是一则命题。他没有去处,也没有归宿。这种东西从前不曾有过,如今仍旧没有。对他而言,唯一的去处就是“此刻所在之地”。

  不对,不是这样,他心想。

  回想起来,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只有一次明确拥有自己的去处。高中时代,作盼望考进东京的工科大学,系统地学习火车站设计。那就是他自己的去处。他为此拚命学习。以你的成绩,大概没有指望考进那所大学,班主任老师冷淡地宣称。但他刻苦奋斗,好歹闯过了那道难关。那是第一次如此全力以赴地学习。他不善于跟别人争名次争成绩,但如果给出一个他认可的具体目标,他就能为之呕心沥血,发挥相应的能力。这在他来说是个新发现。

  结果,作离开名古屋,在东京开始了单身生活。身在东京期间,他渴望早日回到故乡,与朋友们欢聚片刻。那里就是他的归宿。就这样,往返于两个城市间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然而在某个时间点,循环被突兀地斩断了。

  之后,他便失去了去处和归宿。在名古屋市还有他的家,他的房间还原封不动地留着,母亲和大姐住在那个家里。小姐姐也住在市内。作每年礼节xing地回家一两次,每次都受到温qíng的款待,可他面对母亲和姐姐们却没有话可说,在一起也不觉得眷恋。她们向作索求的,是他曾经有过,但视为无用之物弃如敝屣的身影。为了再现和提供它,作只好不自然地演戏。名古屋这座城市也格外让他感到疏远乏味。作寻求或怀念的东西,在那里一样也找不到了。

  另一方面,东京纯属偶然给予他的场所。曾经是学校的所在地,如今则是工作的所在地。就职能而言,他归属于这里,没有更多的意义。作在东京过着井然有序、平稳宁静的生活。就像一个被逐出国门的流亡者亡命异乡,尽量不在周围激起风波,不惹是生非,不至于被收缴居留许可证,小心翼翼地度日。不妨说他是作为人生的流亡者生活在这里。对这种期望过匿名生活的人来说,大都会东京正是理想的去处。

  他没有称得上密友的人。jiāo往过几位女友,后来都分手了。平淡的jiāo往,圆满的分手。没有一个伙伴走进他的心。他并不刻意追求这样的关系,对方恐怕也没有那般需要他。彼此彼此吧。

  我的人生,简直像在二十岁时就止步不前了。作坐在新宿站的长椅上想。之后那些去了又来的日子几乎没有堪称份量的东西。年月就如同温软的风,在他的周围静静拂过,没有留下伤痕,没有留下悲怆,也不会引发激烈的qíng感,或是留下值得一提的喜悦与回忆。而他竟已渐入中年。不对,离中年还有些距离。然而,至少已不能再说自己年轻了。

  仔细想想,其实惠理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是人生的流亡者。她也同样心负创伤,结果抛弃了一切,抛弃了故乡。话虽如此,她又是主动选择芬兰这个新天地的。于是她如今有了丈夫和女儿,有了陶器制作这份足以倾注心血的工作、湖畔的夏季别墅和神气活现的狗狗。还学会了芬兰语。她在那里踏实地构筑起了自己的小宇宙。跟我不一样。

  作瞅了一眼左腕上的豪雅表。时间是八点五十分。特快列车已经开始上车。带着行李的人陆陆续续走进车厢,对号入座,将箱包放到行李架上,在冷气充足的列车里歇口气,喝口冰凉的饮料。透过车窗能望见这样的qí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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