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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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嗓子渴得冒烟。作从冰箱里拿出橘子汁,倒进玻璃杯里,连喝好几杯。然后坐在桌前,凝望着渐渐发亮的窗外,镇定被感qíng巨làng冲击得东倒西歪的心灵与身体。这个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是预言,还是象征xing的寓言?它是打算告诉自己什么吗?没准是连自己都一无所知的本来的自己,正试图打破硬殻走出来。也可能是某种丑陋的生物孵化完毕,拚命想接触外界的空气。

  他事后才想到:恰恰就是在那个时间,多崎作停止了对死亡的渴求。他凝视着映照在镜中的luǒ体,看到了并非自己的自己出现在镜子里。那一夜,在梦中生来第一次体验了(应当是)忌妒的qíng感。到天亮时,他已经把长达五个月的与死的虚妄比邻而居的黑暗日子抛在身后。

  大概是那时炽烈鲜活的qíng感以梦的形式穿越内心世界,抵消了一直以来苦苦纠缠他的对死的憧憬。就如同qiáng劲的西风chuī散了空中厚厚的云层。这是作的推测。

  只剩下类似达观的平静。那是缺乏色彩、风平làng静的中立的感qíng。在空空如也、宽敞古老的房子里,他一个人坐着,聆听古旧的大挂钟镌刻时间的空dòng声响。他双唇紧闭,目不转睛,凝视着指针的移动,然后用薄膜般的东西将感qíng层层迭迭包裹起来,将心留在空白中,每一小时都实实在在地老去。

  多崎作慢慢地开始正经吃饭了。买来新鲜食材,做了简单的饭菜。可是下降的体重却只回升了一点点。他的胃似乎在将近半年间彻底萎缩,吃进去的东西超过 定的量就会呕吐。晨间,他还开始去大学里的游泳池游泳。由于肌ròu萎缩,爬个台阶都气喘吁吁,至少得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买了新的泳衣和泳镜,每天游一千米到一千五百米自由泳。然后顺道去健身房,默默地做器械运动。

  改善过的饮食与有规律的运动持续了数月,多崎作的生活大致恢复了从前那种健康的节奏。再次长出必需的肌ròu(尽管跟从前的肌ròu长得很不一样),脊梁骨笔直挺起,血色重新回到脸上。也再度有了久违的坚挺的晨勃。

  恰好就在这时,母亲少见地独自来到东京。大概是因为作最近的言行很奇怪,而且连新年放假都没回家,不免担心,来看看qíng况。她见仅仅数月间儿子的外貌就有巨大的变化,不禁倒抽一口气。但听儿子说“这不过是年龄原因,自然变化,现在我只是需要几件合身的新衣服而已”,母亲便顺从地接受了这个解释,相信这大约是男孩正常的成长过程。她在全是女孩的家庭长大,结婚后养育女儿娴熟习惯,对男孩如何成长却一无所知。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跟儿子去百货商场买了全套新衣。母亲偏爱Brooks Brothers和Polo。旧衣服不是扔了就是捐了。

  脸型也变了。对着镜子一看,少年时那张还算周正却平凡无奇、缺少焦点的圆脸不见了。镜中对视着这边的,是一张似乎用鋭利的抹子抹过、面颊线条坚硬陡直的年轻男子的面孔。那双眼睛里浮现出新的光芒。是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光芒。孤独、走投无路、在限定的场所内完善自我的光芒。胡须忽然浓密起来,每天早晨都得刮脸。还留起一头长过以往的头发。

  作不太满意自己重新获得的相貌。不满意,但也不厌恶。说到底,那不过是将就着使用的应急之物。然而眼前这张脸不再是自己原先那张脸,多少让他感到欣慰。

  总之,以前那个名叫多崎作的少年死了。他在荒凉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被埋葬在森林中一块小小的平地里。在人们还陷于深沉睡眠的黎明时分,偷偷地被埋葬了。连块墓碑也没有。而此时此地正在呼吸的,是内里已然脱胎换骨的“新多崎作”。但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多崎作一如既往地到处跑车站,画站内写生,大学里的课程也一节不落。早晨洗头洗澡,饭后一定刷牙。每天早晨把chuáng铺得整整齐齐,自己动手熨衬衣。努力不让时间出现空闲。晚上读两小时书,多是历史书或传记。这种习惯倒是宜成不变,和从前一样。习惯推动着他的生活前行。但他已经不再信赖完美的共同体,也感受不到化学作用的暖意了。

  他每天站在盥洗间的镜子前凝视自己的脸,让心一点点熟悉(经过改造)焕然一新盼自己。就像修习一种新的语言时牢记语法。

  不久,作jiāo了新朋友。那是被名古屋的四个朋友抛弃将近一年后,是六月间的事。对方是同一所大学里小两岁的同学。和这个男生是在大学的游泳池认识的。

  4

  和这个男生是在大学的游泳池认识的。

  他和作一样,每天早晨独自来这里游泳。两人自然而然熟悉起来,开始简短地说几句话。游完泳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有时一起去自助餐厅吃顿简单的早餐。他比多崎作低两届,是物理系的。虽说同为工科大学的学生,物理系和土木工程系却几乎是不同的类型。

  “你在土木工程系学什么?”那个男生问作。

  “造车站。”

  “车站?”

  “是火车站。不是公共汽车站。”

  “gān吗是火车站呢?”

  “因为世界上需要火车站呀。”作理所当然似的说。

  “有意思。”对方好像觉得很有趣,说,“世上需要火车站,我还真没好好想过呢。”

  “可你也用得到火车站吧?坐火车时,没它多不方便。”

  “用当然得用,没有车站自然很不方便……可是,呵呵,世上竟然真有人那么满怀激qíng地要造火车站,我可从来没想过啊。”

  “世上有人写弦乐四重奏,也有人种生菜和西红柿。造车站的人也要有那么几个。”作说,“况且我呢,也不算是满怀激qíng地要造车站,只是对特定的东西感兴趣罢了。”

  “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失礼,但人生中能找到一样感兴趣的东西,不就很了不起吗?”

  作疑心是不是受到了嘲笑,盯着那个年轻男生端正的脸庞。但对方好像是真心这么想。表qíng诚实得没有一丝yīn霾。

  “作是真心喜欢制作嘛。人如其名。”

  “我从小就喜欢制作有形的东西。”多崎作承认。

  “我就不是。不知怎的,我天生不擅长手工活。念小学时,简单的手工作业都做不出样子,甚至连塑料模型玩具都拼不好。我喜欢进行抽象思考,想多久都不厌倦,但是动手制作有形的东西就不行了。做菜倒喜欢,可做菜这件事,从开始动手就是在不断消灭它的形状……不擅长动手的人考进工科大学,可真有点尴尬。”

  “你在这儿想学什么专业?”

  他稍稍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没有要实现的明确目标。不管怎样,我愿意尽量深刻地思考问题。就是希望纯粹而自由地进行思考,仅此而已。但细想一下,所谓纯粹地思考,说不定就跟制造真空一样呢。”

  “制造真空的人,世上大概也要有那么几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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