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子咬着唇,正想着要如何措词,结果似乎并不顺利。她叹口气,跟着垂下眼来。“唉!不知道!算了!”
话就聊到这儿为止。直子又继续往东边走,我紧跟在她身后。
在这之前,我和直子已有一年不曾碰面了。这一年来,直子瘦得很厉害。曾经是她的特徵的那圆圆的双颊已然凹陷,脖子也变得纤细,但尽管如此,却不会予入骨感或不健康的印象。她的瘦看来极其自然、沈着。彷佛是悄然隐身到一个狭小的空间,身子就这么自然地瘦下去的。而且,直子也比从前我所记忆的漂亮了许多。
就这些我一直想告诉她,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才好,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们到这儿来,并没有什么目的。我和她是在中央线的电车上偶然遇上的。她正打算一个人去看场电影,而我则正在往神田书店街的途中。两个人都没有要事在身,直子便邀我一块儿下车,我们于是下了电车。下车之后才知道是四谷车站,如此而已。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非得两个人一块商量不可。直子为什么要我一块儿下车,我是一点也不懂。打从认识开始,我们俩就没什么话说。
走出车站,她也不说往哪儿去,只自顾白地划着快步。没奈何,我只得跟在她后头。两人之间保持着一公尺左右的距离。当然,你要想走在她身边也并非不行,但不知怎的,我有点畏缩,所以总是没法和她并肩齐步。在距她一公尺的后方,我边盯着她的背、她的乌黑的长发边走着。她的发上cha着一支茶色的发夹,旁边则是一只白白的小耳朵。直子常回过头来和我说话,有些话我能答得出来,有些却不知该答些什么,有些更是听不清楚。但她似乎并不在乎我究竟能不能听得见。她回过头来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便又继续往前走。唉!算了!反正这天气挺适合散步的,我想就随她去罢!
然而,直子愈走愈不像是散步。她在饭田桥往右拐,出水渠边,然后穿过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再爬上御茶水的坡道,到达本乡,最后又沿着东京都电的轨道旁走到驹迅。这一段路并不算短。到了驹迅时,正是日落时分。这是个晴朗的chūn日huáng昏。
“这是哪儿?”直子彷佛大梦初醒般问道。
“驹迅。”我说。“你不知道吗?我们绕了一大圈呢!”
“为什么走到这儿来呢?”
“那得问你呀!我只是跟来的。”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一家面店,随便叫点东西吃。口gān舌燥的,我喝了些啤酒。
从点菜到吃完面,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是走得jīng疲力尽,她则将两手搭在桌上,彷佛又在沈思。电视上的新闻报导说,今天因为是星期假日,风景区到处人山人海。而我们,从四谷走到驹迅。
“你身体不错嘛!”吃完面,我说道。
“你吓了一跳?”
“嗯!”
“念初中时,我曾经是马拉松选手,跑过十公里、十五公里的。而且因为我父亲也喜欢爬山,小时候一到星期天就去爬。你知道的,我家后面是一片山嘛!自然而然地脚力就不错了。”
“不过倒真看不出来哩!”我说。
“是呀!大家都以为我弱不禁风呢!但是人岂可貌相呀?”说罢,她附带地微微一笑。
“反倒是我失礼了,累得不像话!”
“真抱歉!黏了你一天。”
“但我很高兴能和你说说话呀!我们从没有过单单两个人聊天的机会哩!”我说道。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今天都聊了些什么。
她开始无意识地拨弄桌上的菸灰缸。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太打扰你我们能不能再碰面?当然,我知道我没有理由作这种要求。”
“理由?”我惊道。“没有理由是什么意思?”
她倏地红了脸。也许是我吃惊得过头了。
“我说不上来啦!”直子急yù辩解。她把运动上衣的袖子卷到臂上,跟着又放下来。灯光将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huáng,煞是好看。“我原本没打算说『理由』两个字的。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直子一手靠着桌子,盯着墙上的月历好一会儿。像是期待从那上面找出适当的词汇来解释似的。但她当然没有找到。叹口气,她闭上眼睛,又转去拨弄发夹。
“没关系!”我说。“我想我能了解你的意思。不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就是说不上来。”直子说道。“最近我老是这样哩!每当想要表达些什么,脑里就尽浮现出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字眼来。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正好相反。然后呢,越想把它纠正过来,脑袋里就越是混乱,越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么一来,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
彷佛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两个,彼此追着跑!正中央有根粗大无比的柱子,就绕着它打转、追逐。最适当的字眼总是被第二个我揣在怀里,第一个我是绝对追不上的。”
直子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
“你懂吗?”
“我想谁都会有那种感觉吧!”我说。“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无法正确地表达时就开始急了。”
听我这么说,直子似乎有些失望。
“跟那个不一样!”直子说道。但并没有再作说明。
“我们当然可以再碰面呀!”我说。“反正星期天闲着也是闲着,走走路对身体也好哇!”
之后,我们搭上山手线,直子在新宿改搭中央线。她在国分寺(译注:东京地名)租了层小小的公寓。
“你觉得我说话的方式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分手时,直子问道。
“是有点不一样。”我说。“不过,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老实说,从前我们虽然常在一起,却似乎很少说话。”
“是啊!”她也赞同。“下个星期六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好哇!当然可以。我会等你!”我说道。
我是在高中二年级那年chūn天认识直子的。那年她也读二年级,读的是一所贵族的教会学校。这学校“贵族”到什么地步?你若是太用功读书,会被人说闲话,说是“不高尚”。我有个感qíng不错的朋友叫木漉的(与其说感qíng不错,还不如说是唯一的好友,一如字面所示),直子正是他的女朋友。木漉和她是从呱呱坠地便开始的青梅竹马,两家的距离也不到两百公尺。
正如一般青梅竹马的qíng侣一般,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公开,但并不会成天腻在一块儿。两人时常互相到对方家中作客,和对方的家人共进晚餐或打麻将。我也常常充当电灯泡。直子会将她的同学带来,四个人一起到动物园玩,或是去游泳、看电影等。不过,老实说,直子带来的女孩子可爱是可爱,水准显然是在我之上。我始终觉得还是公立高中的女孩子比较适合我,谈起话来比较自在,虽然她们是粗俗了些。我一点也弄不懂直子带来的女孩那可爱的脑袋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我想,或许她们也无法了解我这个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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