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book1_村上春树【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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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闭起眼,仰头深深叹了口气,满含着暗示和种种可能xing。

  天吾回到桌边,重新整理思路,在文字处理机上反复读了几遍《空气之蛹》开头的一节,就像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突击》开头那一场,将军在战壕里巡视一样。但是还不够。

  很多地方需要修补。几处沙袋掉落下来。机枪的弹药不足。铁丝网也出现许多失修之处。

  他把这些文字打印了出来,然后保存文档,关了处理机,放在桌子一边。他把打印稿摆在面前,拿起铅笔,又仔细地重读了一遍。觉得多余的地方继续修剪,觉得不足的地方继续补充,不太自然的部分继续润色。仔细地选择与每个位置相适应的语句,从各种角度检查效果,如同给浴室的fèng隙里贴瓷砖。贴不进去的话,就得调整形状。一点点潜台词的区别,都可能给文章带来或好或坏的影响。

  同样的文章在处理机屏幕上和打印纸上看来有微妙的差异。斟酌词汇时,用铅笔写下来与在处理机上敲键盘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从两种角度分别确认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他打开处理机的电源,把用铅笔在打印纸上修改的部分一个个输回屏幕上,然后在屏幕上重新读一遍新的原稿。天吾想,不错。每句话都带着应该有的份量,以及自然的节奏。

  天吾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仰起头重重呼了口气。当然,这还远远没有完成。过几天再来看的话,肯定还会看到什么需要改的地方。不过现在就先这样吧。jīng神集中力差不多到极限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时钟指向了五点钟,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明天再继续写下面一节吧。开头的一节就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比想象中要麻烦一点。不过摸清门路,找好节奏的话,后面就会快得多了。而且其实最花时间的就是开头的部分。只要写好开头,后面的——

  天吾想起了深绘里的脸庞。如果她看到自己改写的原稿,会有什么想法呢?天吾想象不出来。他对深绘里这个人还几乎一无所知。十七岁,高三,对考大学完全没有兴趣,说话怪怪的,喜欢喝白葡萄酒,具有能迷乱人心的美丽相貌,除此之外再无所知了。

  但是天吾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掌握,或者说接近于掌握了深绘里在《空气之蛹》中试图描写的(或者说试图记录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在天吾仔细地、用心地润色那些文字的过程中,深绘里用那种特别而有限的语言努力描绘出来的景象,更加鲜明地浮现了出来。一条涓涓细流已经诞生了。天吾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只是在技术层面做些修补,但就像完全由自己笔下诞生的一样,修补后的文字自然而沉稳。《空气之蛹》这个故事有力地现出了雏形。

  天吾格外欢喜。虽然长时间集中jīng神做这些工作感觉很累,但心qíng却很高涨。即使关掉文字处理机的电源,离开了桌边,他仍然一心想要继续写下去。他打心底享受着重写工作。

  这样下去,应该不会让深绘里太失望。不过天吾实在想像不出深绘里高兴或者失望的样子。

  或者说,就连嘴角翘一翘或者表qíng微微低沉下来的样子都想象不出。她的脸上从来没有表qíng。天吾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感qíng才没有表qíng,还是因为感qíng和表qíng联系不到一起。总之,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天吾由衷地想。

  《空气之蛹》的主人公可能就是过去的深绘里本人。

  她是一个十岁的少女,在山林中的一个特殊的公社(或者类似公社的地方)照看着一头盲眼的山羊。这是别人jiāo给她的工作。所有孩子们都会接到相应的工作。这头山羊年纪很大,但是对公社意义非凡,需要一刻不离地看守,防止受伤或者走失。她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

  可是她一时疏忽没有照看到的时候,山羊死掉了。于是她受到了惩罚,和死去的山羊一起被关进了古老的仓库里。整整十天,少女完全与世隔绝,不得出门一步,也不得与任何人jiāo谈。

  山羊的作用是连接小人与这世界的通路。她不知道小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天吾也不知道)。一到晚上,小人们就通过山羊的尸体来到这个世界,天亮了就回到原来那一边。少女能与小人们对话。小人们教少女如何制作空气之蛹。

  天吾最佩服的,就是那只盲眼山羊的习xing和活动描写得实在细致入微。这种细节描写让整部作品都生动了起来。她莫非真的养过一只盲眼的山羊?还有,她真的在她所描写的这种山林中的公社里生活过吗?天吾觉得应该是生活过的。如果完全没有这种经验的话,深绘里讲故事的才能就是绝对少见的天生异禀了。

  天吾想,下次跟深绘里见面的时候(也就是这个礼拜天),问一问山羊和公社的事qíng吧。当然,深绘里未必会回答。回想一下上次对话,她似乎只会回答那些回答一下也无妨的问题。

  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没打算回答的问题就会直接跳过,简直就像没有听到过一样。跟小松一样。他们在这方面很像。而天吾不会。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会规规矩矩地寻找些答案来回答。这大概是天生的吧。

  五点半,年长的女朋友打来电话。

  “今天在做什么?”女朋友问。

  “写了一整天的小说。”天吾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不是在写自己的小说,可是又不能详细解释给她听。

  “工作还顺利吗?”

  “还可以吧。”

  “真不好意思,今天突然取消了,下周我想能见面的。”

  “那我就期待着了。”天吾说。

  “我也是。”她说。

  然后她聊起了孩子。她经常对天吾说自己孩子的事qíng。两个小女孩。天吾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也没有孩子,所以不知道小孩子是怎样一种生物。但她并不介意,时常聊起自己的孩子。天吾自己不太说话,只是莫名喜欢听别人说话。所以他总是很感兴趣地听她说这说那。

  她的长女上小学二年级,在学校里似乎总是被人欺负。孩子自己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是同学的家长说似乎是有的。天吾从来没见过那孩子,只是看过一次照片。看上去跟母亲并不很像。

  “为什么会被人欺负的?”天吾问。

  “因为不时会有哮喘发作,没办法跟大家一起活动。可能是这个原因。本来是个很率直的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

  “真不明白。”天吾说。“有哮喘的孩子应该是用来保护的啊,怎么会用来欺负呢。”

  “孩子的世界没那么简单啊。”她叹了口气,“只是因为跟大家不同,就会被鄙视。虽然大人的世界里也差不多,但在孩子的世界里会以更为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

  “具体是怎样的形式?”

  她具体举了些例子。每件事看起来都无足挂齿,但形成常规的话,对小孩子来说就很痛苦了。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不跟她说话。恶意模仿。

  “你小的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天吾回想了一下小时候的事qíng。“应该没有。或者说就算有我也没去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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