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冰箱,把瓶底剩的葡萄酒倒进酒杯里。
“肚子饿不饿?”天吾问。在回家的路上,两人走进高圆寺车站旁的小饭馆里,吃了意大利面。量不太多,又过去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可以给你做点三明治之类的简单东西。”
“肚子不饿。还不如把你写的东西念给我听听呢。”
“我刚才写的东西吗?”
“对。”
天吾拿起圆珠笔,夹在手指间旋转。笔在他的大手里显得非常小。
“在全部写完,彻
底改完定稿以前,我是不把原稿给人看的。那会给我带来厄运。”
“带来厄运。”
“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
深绘里注视着天吾,片刻无言,然后把睡衣领口拢紧。那,“ 你念本什么书给我听听。”
“念了书你就能睡着吗?”
“对。”
“所以戎野老师经常念书给你听,是不是?”
“因为老师一直到天亮都不睡觉。”
“《平家物语》也是老师念给你听的吗?”
深绘里摇摇头。“是听的磁带。”
“于是你记住了。不过,磁带一定很长吧?”
深绘里用双手比画着盒式磁带垒起来的高度。“很长很长。”
“记者见面会时你背诵的是哪一段?”
“判官出奔。”
“剿灭了平氏之后,源义经被源赖朝逐出京都那一段。胜利到手后,开始同室cao戈,骨ròu相争。”
“对。”
“你还会背诵哪一部分?”
“说说你想听哪一段。”
天吾思索《平家物语》中有哪些小cha曲。可整个故事太长,小cha曲多不胜数。
“坛浦
会战。”天吾随便说了个卷名。
深绘里沉默了约二十秒,集中jīng神。然后开始背诵。
源氏军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战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she杀,或被斩杀,来不及掉转船头,便都尸沉船底了。新中纳言知盛卿搭乘小船来到天皇的御船上,说道:“看来,大势已去。必将受害的人,都让他们跳海吧!”说完便船前船后地乱转,又是扫,又是擦,又是收集尘垢,亲自打扫。女官们纷纷问道:
“中纳言,战事怎样了?怎样了?”
“东国的男子汉,
真了不起,你们看吧!”说着呵呵大笑。“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个个叫起来。
二品夫人见此qíng形,因为心中早有准备,便将浅黑夹衣从头套在身上,把素绢裙裤高高齐腰束紧,把神玺挟在肋下,将宝剑cha在腰间,抱起天皇,说道:“我虽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敌人手中,我要陪伴着天皇。凡对天皇忠心的,都跟我来。”说着走近船舷。
天皇今年刚八岁,其懂事老成,超逾年齿。姿容端庄,风采照人,绺绺黑发,长垂后背。见此qíng景,不胜惊愕地问道:“外祖母,带我去哪里?”二品夫人面对天真的幼帝,拭泪说道:
“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为万乘之尊,但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你心中要念诵佛号。这个小小的边缘国度令人憎厌,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二品夫人边哭边说,然后给天皇换上山鸠色的御袍,梳理好两鬓打髻的儿童发式。幼帝两眼含泪,合起纤巧可爱的双手,朝东伏拜,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口念佛号不止。
少顷,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
“大làng之下也有皇都。 便自投身到千寻海底去了。
”
闭着眼睛倾听她背诵故事,果然有聆听盲目琵琶法师说书的qíng趣,令天吾重新认识到《平家物语》原本就是口传叙事诗。深绘里平时说话极其平板单调,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然而一旦讲述起故事来,声音竟惊人地有力,而且富于色彩,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附体一般。一一八五年发生在关门海峡的壮烈的海上会战qíng形,在此鲜明地重现了。平氏的败北已成定局,清盛的妻子时子怀抱幼小的安德天皇投水。女官们也不愿落入东国武士的手中,纷纷追随其后。知盛qiáng抑着悲痛的心qíng,假装开玩笑,敦促女官们自裁:这样下去你们注定要体味人间地狱,还不如在此自己了断xing命。
“还要听下去吗。”深绘里问。
“不,到这儿就行啦。谢谢。”天吾依然恍惚不已,答道。
新闻记者们茫然无言的心qíng,天吾也能理解了。
“可是,你是怎么记住这么长的文章
的?
“我听了好多遍磁带。”
“就算听了好多遍磁带,一般人也根本记不住。”天吾说。
随即他忽然想到,这个少女正因为不能阅读,所以把耳朵听到的东西记忆下来的能力,恐怕异常发达、超过常人。和患学者综合征。的孩子们能在瞬间记忆大量的视觉信息相同。
“念书给我听听。”深绘里说。
“念什么书好?”有认知障碍,但在某方面却有超平常人的能力的qíng况。
“你今天和老师说到的那本书,有吗。”深绘里问,“就是有‘老大哥’出场的书。”
“《1984》吗?不,我这里没有。”
“说的什么故事?”
天吾开始回忆小说的qíng节:
“我还是很早以前在学校图书馆里看的,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这本书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在那个时候,一九八四年还是遥远的未来呢。”
“就是今年。”
“对,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总有一天未来会变成现实,又会立刻变成过去。乔治·奥威尔在这部小说中,把未来描绘成由极权主义统治的黑暗社会。人们受到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的严厉控制。信息传播受到限制,历史被无休止地改写。主人公在政府里任职,我记得好像是在负责篡改语言的部门工作。每当新的历史被制造出来,旧的历史就被悉数废弃。与之对应,语言也要更改,现有的语言,意思也要改变。由于历史被过于频繁地改写,渐渐地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连谁是敌谁是友也搞不清楚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改写历史。”
“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这是犯罪。”
深绘里对此思考了片刻。
“我们的记忆,是由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加在一起构成的。”天吾说,“这两者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历史就是集体记忆,一旦它被剥夺,或者被改写,我们就无法继续维持正当的人格。”
“你也在改写。”
天吾笑着喝了一口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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