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以身拉门的时间里,我穿上长裤,把运动衫从脑袋套进,刀藏在腰带后面,去卫生间小便。为防万一,我打开保险柜按动录音机上的非常键,消去里边磁带的声音。随后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和土豆色拉,当午餐吃了。阳台上备有应急梯,若想逃走自然不在话下,但我已心力jiāo瘁,懒得抱头鼠窜。再说逃窜也解决不了我面临的任何问题。我已面临或被卷入一种十分棘手的境地,靠一己之力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这点上我需要找人认真商谈。
我受一位科学家之托,去其地下实验室处理数据。其时接受了一件类似独角shòu头骨样的东西。拿回家不久,便来了一个想必被符号上收买的煤气检修员,企图偷那头骨。翌日晨,委托人的孙女打来电话,告知祖父遭夜鬼袭击求我前去救助。而我赶到约会场所,却不见她出现。我拥有两件重要物品。一件是头骨,一件是模糊运算完毕的数据,均被我暂时寄托在新宿站。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愿能有人给自己一点暗示。否则,很可能在如此状态下抱着头骨永远逃遁不止。
喝罢啤酒,吃完土豆色拉,刚透过一口气,只听铁门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陡然朝里打开,一个见所未见的大块头汉子闯进屋来。汉子身穿式样时髦的夏威夷衫,一条沾满油腻的土huáng色军裤,脚上一双潜泳用的足鳍大小的白色网球鞋。和尚头,蒜头鼻,脖子粗如常人的腰,眼皮厚似深灰色铁片,眼球白色部分分外醒目,却不透明,泽如假眼。但仔细看去,发现黑眼珠不时晃动,知是天生如此。身高恐怕足有1 米95,肩甚宽,夏威夷衫尽管大得俨然两折chuáng单围身,但仍显得紧紧绷绷,胸口纽扣几乎一触即开。
大块头用打量我拔掉的葡萄酒瓶塞那样的眼神扫了一眼他自行破坏的门扇,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看上去他对我个人并不怀有种类特别复杂的感qíng。他像打量房间设备一样看着我。可能的话,我还真恨不得变成房间里的设备。
大块头把身体靠到我身旁,后面又闪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小个子身高不足1 米50,单薄瘦削,五官倒还端庄。他身穿浅蓝色拉科斯特圆领羊袖衫和驼色短裤,脚上是浅褐色皮鞋,估计是在某处高级儿童服装店买的。劳力士手表在手腕上闪闪发光——当然没有儿童用的劳力士——显得格外之大,活像《星球大战》中或其他什么里边出现的通讯装置。年纪大约在30往后40往前。身高倘若增加20厘米,在电视剧中扮演奶油小生似也未尝不可。大块头鞋也没脱就踏进厨房,绕到餐桌另一侧,拉过椅子。小个子随后踱着方步走来,坐在上面。大个头则在烹调台坐定。把足有常人大腿根那般粗的手臂紧紧抱在胸前,将滞涩的目光定在我脊背的肾脏偏上一点的位置。我后悔自己未借助应急梯从阳台逃走。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判断力显然出了相当严重的失误。恐怕还是去加油站让人打开引擎盖检查一遍为好。
小个子看也没正眼看我一眼,更谈不上打招呼。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和打火机,摆在桌面。烟是本森&黑吉斯牌,打火机是金色的“杜蓬”。见此二物,我觉得所谓贸易不平衡大半是外国政府散布的流言蜚语。他把打火机用两只手指夹着熟练地转动不已。倒像是登门访问的马戏团演员,但我当然并无发过此项邀请的记忆。
我在电冰箱的最上层摸索一会,找出很久以前酒店给的带有美国百威啤酒标记的烟灰缸,用手指拂去灰尘,放在小个子眼前。小个子以短促而悦耳的声响擦燃火柴为香烟点火,眯细眼睛往上喷了一口。他身体小得给人以奇妙之感。脸和手脚一齐小。如将普通人的形体均匀地缩小复印下来一般。因此那支香烟看起来大得仿佛一支崭新的彩色铅笔。
小个子闷声不响,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烟头。若是约翰·莱克·戈达尔的电影,应当出现“他正在盯视燃烧的香烟”这样的字幕,但那影片毕竟大大落后于时代,幸也罢不幸也罢。烟头化做为量不少的烟灰后,他用手指通通敲了几下,磕落于桌面,对烟灰缸则全然不屑一项。
“那扇门嘛,”小个子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开口道,“有必要搞坏它,所以搞坏了。当然喽,如果乖乖用钥匙来开也是可以开的。希望别见怪才好。”
“家里空空如也——你一搜我想就知道了。”我说。
“搜?”小个子不无惊讶地说,“搜?”他口叼香烟,嚓嚓有声地搔了搔手心。“搜?搜什么?”
“噢,那我倒不知道,反正你不是来搜查的吗?破门而入地。”
“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小个子说,“你肯定是误解了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来和你说话,别无他图。什么也不搜,什么也不要。要是有可口可乐,倒想解解渴。”
我打开冰箱,拿出两罐为对威士忌买来的可口可乐,同杯子一起放在桌面。随后为自己拿出一罐惠比须啤酒。
“你不也喝点?”我指着后面的大块头问。
小个子弯起手指示意,大块头悄然趋前,拿起桌上的可乐。长得虽牛高马大,动作却如风chuī杨柳。
“喝完了gān那个。”小个子对大块头说。然后转向我,说出两个字:“助兴。”
我背过身,看大块头一口喝gān可乐。喝毕,他把罐倒过来,确认再无一滴可乐后,放在手心一攥,便不动声色地攥得面目全非——只见红色的可乐罐发出风chuī报纸般的瑟瑟声响,顿时变作一枚普普通通的金属片。
“这个嘛,哪个都会。”小个子说。
或许哪个都会,可我不会。
继而,大块头用两指夹起瘪平的金属片,嘴唇稍稍一扭,便齐刷刷地纵向撕开。把电话簿一撕两半的光景我见过一次,而撕瘪平金属罐,还是头一遭目睹。没试自然不明白,不过恐怕非同儿戏。
“百元硬币都能弄弯。这点却是没什么人能如法pào制。”小个子说。
我颔首赞同。
“耳朵都能撕掉。”
我点头同意。
“三年前是职业摔跤手来着。”小个子说,“出类拔萃的选手。要不是膝盖受伤,拿冠军如探囊取物。年纪轻,有实力,别看这样,腿脚快着哩。可惜伤了膝盖,一切顿成画饼。摔跤须有速度才行。”
见他看我的脸,我赶紧点头。
“那以后就由我照顾,我是他堂弟嘛。”
“你们这个家族就不出中间体型的人?”我问。
“再说一遍!”小个子死死盯住我。
“没什么。”我说。
小个子显得有些困惑,沉吟片刻,索xing把烟掷在地上,用鞋底碾灭。对此我毫无怨言。
“你也必须再宽心些才行。要舒展心胸,放松心qíng,否则说话很难推心置腹。”小个子说,“双肩不要绷得太紧。”
“再从冰箱里拿罐啤酒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你的房间,你的冰箱,你的啤酒,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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