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道歉说,“正在想点事qíng。”
胖女郎脸上飞起些许红晕,看着我。我虽然不敢断定,但她好像并未生气。“塔兹西尔。”说着,她极其轻微地一笑,随后耸了耸肩,说了声“西拉”。尽管她并未真地口出其言—我已啰嗦过好几次—但口形是这样的。
“塔兹西尔?”我自言自语试着发出声,“西拉?”
“西拉。”她信心十足地重复一遍。
发音有点像土耳其语。但问题在于我从未听到过土耳其语。所以我又想可能不是土耳其语。脑袋渐渐混乱,于是我决定放弃同其对话的努力。我的读唇术还远未达到娴熟的程度。读唇术这玩艺儿是一项非常复杂微妙的作业,不是通过两个月的市民讲习班便可彻底掌握的。
她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计算器,将平面紧紧贴在带有“7288”标牌的木门锁孔。只听咔嗤一声,门锁开了。这机关十分了得。
她打开门,站在门口手推门扇,对我说了声“素穆托?西拉”。
我自然点头入内。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世界尽头(金毛shòu)
秋天一到,它们全身便披满金色的长毛,这是绝对的金色,其他任何一种色调都无法介入其中。它们的金色作为金色发生于世,存在于世。它们位于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间,披一身纯正的金毛。
我最初来到这镇上时—那还是chūn天—shòu们身上有的只是五颜六guī的短毛。有黑色,有褐色,有白色,有的褐中泛红,也有的几种颜色斑斑驳驳地混在一起。如此身披颜色斑驳的毛皮的shòu们在嫩绿的大地上风流云散一般悄然往来不息。这是一种安静的动物,安静得近乎冥想,连呼吸都像晨雾一样悄冥安然。它们无声无息地吃着青糙,饱了便弯起腿蹲在地上,沉入短暂的睡眠。
而当chūn天逝去夏日终了,光线开始带有几分透明的初秋的风微微chuī皱河面之时,shòu们的形象便发生了变化。起初,金色的体毛仿佛偶然冒出嫩芽的错过节气的禾苗斑斑点点地出现在身上,不久便变成无数条触角连成一片短毛,最后遍体金huáng,闪闪生辉。这一过程从头到尾只需一周时间。所有的shòu都几乎同时开始,同时结柬。只消一周时间,它们便一头不剩地摇身变为金毛shòu。旭日东升,世界一派新huáng—金秋由此降临大地。它们的额头正中探出一只长角,也只有这只长角全部呈柔和的白色。角非常之细,纤纤yù折。较之角,倒更令人想起由于某种偶然的机会陡然刺破皮肤支出体外后而就势固定下来的一条细骨。除去角的白色和眼睛的蓝色,shòu的其他部位统统一色金huáng。它们试穿新衣似的上下抖动几次脖子,朝着寥廓的秋空高扬起角尖。继而把脚浸进日益发凉的河流,伸长脖颈吞食树上红色的果实。
每当夜色染蓝街头时,我便爬上西围墙角楼,眺望看门人chuī响号角召集shòu们的仪式。号角声为一长三短,这是定律。一听号角chuī响,我就闭目合眼,将那温qíng脉脉的音色悄然溶入体内。号角的音响同其他任何一种音响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条略微泛青的透明鲜鱼一样静静穿过暮色苍茫的街头,将路面的鹅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与河旁路平行的石头围墙沉浸在其音响之中。音响轻盈地笼罩所有的街头巷尾,犹如漫进大气中ròu眼看不见的时间断层。
当号角声弥漫小镇的时候,shòu们便朝太古的记忆扬起脖颈—超过一千头之多的shòu们以一模一样的姿势一齐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昂首挺颈。勉为其难地咀嚼金雀糙的停止咀嚼,蹲在卵石路面用蹄甲囊囊即击地面的停止叩击,仍在最后一袭夕照中午睡未醒的睁眼醒来,分别朝空中伸长脖颈。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动的惟有晚风中拂卷的金色shòu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它们在思考什么凝视什么,shòu们无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视天空,全身纹丝不动,侧耳谛听号角的鸣声。稍顷,号角最后的余韵融入淡淡的夕晖。它们随即起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魔咒转瞬而逝,小镇淹没在shòu们无数蹄角击出的声làng中。这蹄声使我联想起从地层深处涌起的无数细小的水泡。水泡漫过路面,爬上家家户户的墙壁,就连钟塔也被它整个包笼起来。但这仅仅是暮色中的幻想,一睁眼水泡即杳然逝去。有的只是shòu的蹄音,小镇仍一如往常。shòu们的队列如河水流过弯弯
曲曲的卵石路面,没有哪一个带头,也没有哪一个领队。shòu们低眉垂首,瑟瑟抖动肩头,默默向前涌动。但看上去每一头之间仍被无可消除的亲密记忆的纽带紧紧相连,尽管并不显而易见。
它们由北向下走过旧桥,同从东边沿河流南岸走来的同伴汇合后,顺着运河穿过工厂区,向西走过铸铁工厂的槽廊,翻过西面的山麓,在西山坡等待队列临近的是无法离门太远的老shòu和幼shòu。它们在那里向北通过西桥,抵达门口。走在前头的shòu们刚到门前,看门人便把门打开。门是用纵横jiāo错的厚铁板加固过的,一看就知其又重又结实。门高4米至5米,上面针山一般密密麻麻排列着尖钉,以防有人越门而过。看门人十分轻快地将这沉重的门扇朝前拉开,把云集而来的shòu们放出门外。门是对开的,但看门人总是只开一扇,左边那扇始终岿然不动。shòu们一头不剩地过完之后,看门人又把门关严,上好锁。
据我所知,西门是这座小镇的惟一出入口。镇的四周围着高达七八米的长墙,惟独飞鸟可过。
清晨来临,看门人再次开门,chuī响号角将shòu们放入门内。待shòu们全部进来后,仍如上次那样关门上锁。
“其实也用不着上锁。”看门人对我解释说,“因为即使不上锁,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么笨重的门,几个人也打不开。不过既然有这个规定,也只好照章办事。”看门人如此说罢,把毛皮帽拉到紧挨眼眉的位置,再不言语,看门人这般牛高马大的汉
子我还从未见过。一看就知其肌ròu厚实,衬衫和外衣眼看几乎就要被肌ròu疙瘩胀破鼓裂。然而他时常闭目合眼,陷入巨大的沉默之中。不知是某种抑郁症样的病症所使然,还是身体功能由于某种作用而发生了分裂,对此我无从判断,但不管怎样,每当他陷入沉默,我便只能静等其意识的恢复。意识一旦恢复,他就缓缓睁开眼睛,用茫然空漠的眼神久久盯视我,手指在膝头再三揉来搓去,仿佛力图弄清我存在于此的理由。
“为什么傍晚把shòu们集中起来赶去门外,而早上又叫到里边来呢?”我见看门人的意识已恢复如初,试着询问。
看门人以不含有任何感qíng的神色定定看了我一会。
“这样规定的嘛。”他说,“这样规定了就得这样做,和太阳东出西落是一个道理。”
除去开门关门以外的时间,他好像几乎都在修理刀具。看门人的小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种种样样的斧头、柴刀和小刀。每有时间他便在磨石上不胜怜爱地磨个不停。磨出的刀刃总是闪着冰冻般的令人惧怵的白光。我觉得那白光并非反she外来光线所致,而是潜藏于内的某种内在xing发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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