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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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没动不动就买女孩,也没见谁和谁困觉。”我表示抗议。

  “一回事。”

  也许,我想。任何人都不会紧紧搂抱我,我也不会紧紧搂抱别人。我就这样一年老似一年,像贴在海底岩石的海参一样孤单单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由于想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女郎已在前面站定,撞在她软乎乎的背部。

  “对不起。”我说。

  “嘘!”她抓住我的手腕,“有什么声音,注意听!”

  我们定定站在那里,侧耳倾听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声音似乎发自我们所行道路前面很远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觉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动之声,又如沉重的金属块相互摩擦的音响。但不管怎样,声音持续不断,并且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加大音量。声音给人以yīn森森冷冰冰的感觉,仿佛一条硕大的虫子蠕动着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qiáng触及人耳的可听范围。

  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开始随其声波摇摇颤颤。混浊而滞重的风俨然被水冲卷的泥沙在我们身旁由前而后地缓缓移动。空气也似乎饱含水分,湿漉漉凉浸浸。一种预感——正在发生什么的预感弥漫在四周。

  “莫不是要地震?”我说。

  “哪里是什么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严重得多!”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2.世界尽头(灰色的烟)

  如老人所言,烟天天不断。灰蒙蒙的烟从苹果林一带升起,直接融入上空yīn沉沉厚墩墩的云层。静静观望之间,不由产生一阵错觉,以为所有云絮都是从苹果林产生的。升烟时刻为下午3 点整,持续时间的长短则取决于死shòu的数量。若是风雪jiāo加或骤然降温之夜的翌日,那令人想起山火般的粗大烟柱便一连持续几个小时。

  人们为什么就不想方设法使它们免于一死呢?委实令人费解。

  “gān吗不找地方给它们搭窝棚呢?”我利用下国际象棋的间隙询问老人,“gān吗不保护shòu们免受风雪和严寒的摧残呢?其实也费不了多少麻烦,只要稍微有围墙,带个顶棚,就不知可以挽救多少生命。”

  “无济予事。”老人头不抬眼不撩地说,“就算搭窝棚shòu们也不肯进,自古以来它们就始终露天睡觉,即使丢掉xing命也不改初衷。它们宁愿顶风冒雪寒流袭身。”

  大校把僧正放在王的正面,森森然加固阵角,两侧用双角埋下火线,静等我挥兵进击。

  “听起来好像shòu们自愿找死似的。”我说。

  “在某种意义上,很可能的确如此。但对它们则是自然而然的,寒冷也罢痛苦也罢。在它们身上,或许不失为一种解脱。”

  见老人再不言语,我将猴塞到壁的旁边,以诱使壁移位走开。大校始而中计,继而猛醒,而将骑士撤后一步,把防御范围如针山一般缩于一处。

  “你也似乎渐渐狡猾起来了嘛!”老人笑道。

  “还远远不是你的对手。”我也笑着说,“不过你说的解脱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它们可能由于死而得到拯救。不错,它们是死了,但到chūn天又重新降世,获得新生。”

  “新生儿长大后又再次痛苦地死去,对吧?它们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

  “命中注定。”老人说,“该你走了。你要是不消灭我的僧正,可就输定喽!”

  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之后魔术般地朗然大晴。太阳把久违的光线投在冰封雪掩的镇子上,于是积雪消融,水声四起,银辉闪烁,炫目耀眼。到处传来雪团从树枝落地的音响。为了避光,我拉合窗帘蜷缩在房间里不动。我可以把身体藏在拉得严严实实的厚窗帘后面,然而无法逃避光线。银装素裹的镇子如一块切割得恰到好处的巨大宝石,从所有角度反she着阳光,把锐不可挡的光线巧妙地投入屋内,刺激我的双眼。

  在这样的下午,我只好俯卧在chuáng,把眼睛贴在枕头上,倾听鸟鸣。鸣声各种各祥的鸟时而飞来我的窗边,时而飞去别的窗口,它们知道住在官舍的老人每人都在窗台撒有面包屑。

  也可以听到老人们坐在官舍朝阳处聊天的语声,惟独我一人远远避开太阳温煦的爱抚。

  日落时分,我从chuáng上爬起,用冷水洗了把浮肿的眼睛,戴上墨镜,走下积雪的山坡,来到图书馆。在这明晃晃的阳光刺痛眼睛的日子,我读的梦没有往常那么多。处理罢一两个头骨,古梦发出的光便刺得眼睛如针扎一般痛。眼球里面渺茫的空间也变得滞重起来,仿佛填满沙子。指尖亦随之失去平素微妙的感觉。

  每当这时,女孩就用湿冷的毛巾轻揉我的眼睛,热一些清汤或牛奶让我喝下去。而清汤也好牛奶也好,都似乎异常滞涩,舌感不适,味道也不够柔和。但喝得多了,便渐渐习惯,品味出其特有的香味。

  我这么一说,女孩不无欣慰地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已开始慢慢习惯这个地方。”她说,“这地方的食物和别处的略有不同。我们用种类极少的材料做出很多花样。看似ròu而不是ròu,看似蛋而不是蛋,看似咖啡而不是咖啡,一切都做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这汤对身体大有好处。怎么样,身体是温和过来脑袋里也好受些了吧?”

  “的确。”我说。

  由于汤的作用,身体确实恢复了温暖,头重之感也比刚才减轻了许多。我闭起眼睛道谢,放松四肢休息脑袋。

  “你现在怕还需求什么吧?”女孩问。

  “我?除你以外?”

  “说不明白,只是突然这样觉得。如果还有需求,说不定你封闭的心会由于冬天的关系而多少开启一点。”

  “我需要的是阳光。”我摘下墨镜,用布擦墨镜片,重新戴上。

  “可这又得不到,眼睛承受不了阳光。”

  “肯定微不足道,能打开你心扉的肯定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如同刚才我用手指按摩你眼睛一样,应该有什么办法打开你的心。想不起来?在往日居住的地方,心变硬闭紧时你做什么来着?”

  我耐住xing子逐一搜寻所剩无几的记忆残片,可惜一无所获。

  “不成啊,一样也想不起来。固有的记忆已丧失殆尽。”

  “哪怕再小的也好,想起来只管脱口而出。两人一块儿想想看,我很想多少帮你一把。”

  我点点头,再次集中全副神经来发掘埋葬在往日世界里的记忆。但是岩盘太硬,无论我怎样用力都丝毫奈何不得。脑袋又开始痛。想必我这个自我在同影子分离时便已无可挽回地失去,剩下来不过是一颗虚而不实的、杂乱无章的心。并且这样的心也正因冬日的寒冷而紧紧关闭起来。

  她把手心贴在我太阳xué上,说:

  “算了,以后再想吧,说不定无意间猛然想起什么。”

  “最后再读一个古梦。”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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