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完全清楚。”我说,“我是说你一个人逃离这里如何?我来帮忙。”
“不,你还是不大明白。”影子头靠墙壁说道,“如果我独自离开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势必陷入绝望的境地。这点看门人已经告诉我了。影子这东西无论哪一个都必定死在这里。即使跑到外面的影子临死时也要返回这里而死。不死在这里的影子,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说,你必须永远带着心活下去,而且是在森林里。森林里居住的都是未能彻底抹杀影子的人们。你将被赶去那里,永远带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森林里彷徨。森林知道吗?”
我点头。
“但你不能把她领进森林。”影子继续道,“因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说她已没心。完全的人住在镇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将孤身一人。既然这样,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的心都去哪里了?”
“你不是在读梦么?”影子不无惊讶地问,“读梦为什么还不知道?”
“反正不知道。”我说。
“那么我教给你:心已经由独角shòu带出墙外,这也就是搔出一词的含义。独角shòu吸取、回收入们的心,带往外面的世界。及至冬日来临,便将那样的自我贮存在体内死去。杀死它们的既非冬天的寒冷又不是食物的匮乏,而是镇子qiáng加于它们身上的自我的重量。等chūn天一到,便有小独角shòu降生。生的小独角shòu同死的大独角shòu数量相等。而小独角shòu长大之后,又同样背负人们被清扫出去的自我走向死亡。这便是完全xing的代价。这种完全xing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把一切推到弱小者身上加以保存不成?”
我缄口不语,兀自注视鞋尖。
“独角shòu一死,看门人便切下头骨,”影子继续说,“因为头骨中jīng确地镌刻着自我。头骨被处理gān净之后,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稳下来便送进图书馆书库,通过读梦人的手释放到大气中。所谓读梦人——就是指你——是影子尚未死掉的新来镇子的人所担任的角色。读梦人读出的自我融入大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所谓‘古梦’。总之一句话,你的作用就像电的地线。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
“影子一死,读梦人便不再读梦,而同镇子打成一片。镇子便是如此在十全十美的环境中永远运转不止。不完全的部分qiáng加给不完全的存在,自身只一点点吮吸沉淀后的清液维持生命。难道你认为这是正确的?是真正的世界?是事物应有的面目?好么,你要从弱小者不完全者的角度看问题,立场要站在独角shòu和森林居民一方。”
我久久凝视蜡烛的火苗,直到眼睛作痛。然后摘下眼镜,用指尖拭去溢出的泪水。
“明天3 点钟来。”我说,“你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呆的跑方。”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33.冷酷仙境(雨日洗涤物、出租车、鲍勃·迪伦)
正值周日,又是雨天,4 台自动烘gān机塞得满满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购物袋分别挂在烘gān机把手上。烘gān室有3 个女子。一个是三十六七岁的主妇,另两个看样子是附近女子大学宿舍里的女生。主妇百无聊赖地坐在电镀椅上俨然看电视似的定定看着旋转的洗涤物。两个女大学生则并肩翻开《丁丁》。我进去时她们朝我这边瞟了几眼,旋即把目光收到自家洗涤物和自家杂志上去。
我把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置于膝头,坐在椅上排号等待。女大学生两手别无他物,看来东西已全部投入烘gān机转筒。这样,4 台烘gān机若有一台空出,便非我莫属。估计不至于久等,我松了口气。在这等场所眼望旋转的洗涤物消磨一个小时——光这么一想都令人扫兴。剩给我的时间已仅有24小时。
我在椅子上放松身心,茫然注视着空间中的一点。烘gān室dàng漾着衣服gān燥当中特有的气味和洗衣粉味儿混合而成的奇异气味。身旁两个女大学生谈论毛衣图案。两个都算不上漂亮。乖觉的女孩断不至于周日午后在烘gān室里看什么杂志。
出乎意料,烘gān机怎么也停不下来。烘gān机自有烘gān机的法则,“等待过程中烘gān机半永久xing地旋转不已”便是其一。从外面看去洗涤物本已彻底烘gān,然而硬是不肯停转。等了15分钟,转筒还是不停。这时间里一个身段苗条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大纸袋进来,
将一大包婴儿尿布塞入洗衣机,打开洗衣粉袋撒进去,合上盖子往机器里投硬币。我原想闭目打个瞌睡,又担心睡着时转筒停转而由后来者投入衣服。果真那样,又要白白耗费时间,只好勉qiáng打起jīng神。
我不由后悔:带本杂志来就好了。若看点什么,便不至于昏昏yù睡,时间也转瞬即逝。不过我弄不清快速打发时间到底正确与否。对现在的我来说,大约应该慢慢受用时间才对。可问题是在这烘gān室里慢慢受用时间又有何意义呢?恐无非扩大消耗而已。
一想到时间我就头痛。时间这一存在委实过于空dòng。可是,一旦将一个个实体嵌入时间xing的框架中,随后派生出来的东西究竟是时间属xing还是实体属xing又令人无从判断。
我不再思考时间,转而盘算离开烘gān室后如何行动。首先要买衣服,买像样的衣服。裤子已无暇修改,在地下决心定做的苏格兰呢料西装也难以实现。固然遗憾,但只好放弃。裤子可用短裤凑合,就买件轻便西服、衬衫和领带算了。另外要买件雨衣。有了它去任何地方的饭店都不在话下。购齐衣服约需一个半小时。3 点之前采购结束。到6 点约会时还有3 小时空白。
我开始思索这3 小时的用法。居然全无妙计浮上心头。睡意和疲顿gān扰思路的运转,而且是在我鞭长莫及的远处gān扰。
我正在一点点清理思绪,最右边那台烘gān机的转筒停止了旋转。确认并非眼睛的错觉之后,我环视四周:无论主妇还是女大学生都只是朝转筒投以一瞥,坐着岿然不动,全无从椅子上欠身的意思。于是我按照烘gān室的规则打开烘gān机的盖子,把躺在烘gān机底部的暖乎乎的洗涤物塞进挂在门把手上的购物袋,再将我这航空袋里的东西倾倒一空。然后关门投币,返回坐椅。时针指在12时50分。
主妇和女大学生从背后静静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继而目光落在我已放入洗涤物的烘gān机转筒里,又瞥了下我的脸。我也抬起眼睛,看了看容纳我带来的衣物的转筒。根本问题在于我投入的洗涤物的数量非常之少,又清一色为女人的外衣和内衣,而且无一不是粉红色。
不管怎么说都未免过于惹人注目。我烦躁得不行,便把塑料袋挂在烘gān机把手上,到其他地方消磨这20分钟。
霏霏细雨一如清晨绵绵下个不停,仿佛向世界暗示某种状况的出现。我打伞在街上兜来转去。穿过幽静的住宅地段,便是商店鳞次栉比的马路。有理发店,有面包店,有冲làng器材店(我揣度不出世田谷区何以有这种商店),有香烟店,有糕点店,有录像带出租店,有洗衣店。洗衣店前一块招牌写道:雨天光顾降价一成。为什么雨天洗东西便宜呢?我无法理解。洗衣店里边,秃脑袋店主正神qíng抑郁地在衬衫上烫熨斗。天花板垂着好几条粗长青藤般的熨斗拉线。店主居然亲手熨衣服——此店显然古风犹存。我对店主油然生出好感。若是这样的洗衣店,想必不会用钉书器在衬衫襟上固定取衣编号。我根时厌这点,所以才不把衬衫送去洗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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