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尔斯演奏的《勃兰登堡》可听过?”
“没有。”
“值得一听。或许算不得正统,但绝对够味儿。”
“下次听。”有没有这个时间我都不知道。时间只剩18小时,还要稍睡一觉。纵令人生剩得再少,也不能眼皮不合地熬到天亮。
“吃什么去?”我试着问。
“意大利风味如何?”
“可以。”
“我知道个地方,去那里好了。挺近的。用料新鲜得很。”
“肚子饿了。”我说,“螺丝钉好像都能吃进去。”
“我也是。”她说,“咦,好一件衬衫!”
“谢谢。”
那饭店从图书馆要开车跑15分钟。沿着弯弯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车缓缓行驶之间,坡路上突然闪出意大利风味饭店。一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将住宅直接转做饭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是饭店。店四周是围着高高围墙的住宅地段,高耸的喜马拉雅杉和松树的枝条在薄暮的空中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树的轮廓。
“这种地方居然有饭店,实在不易发现。”我边说边把车停在店前。
店内不很宽敞,只有3 张餐桌和一张可兼餐桌的柜台。身扎围裙的男侍把我们领进最里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见梅枝。
“喝的东西,葡萄酒可好?”女孩问。
“随你。”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无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议的时间里,我观赏窗外的梅树。意大利风味饭店的院里栽梅树,这点总像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也许不足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树。连法国都有水獭。葡萄酒定下后,我们打开食谱研究起来。点菜很费时间。先来个冷盘加小虾色拉(淋糙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蛎、意式牛肝酱、炖墨鱼、奶油茄爪、腌公鱼。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细面条。
“嗳,再另要个浇鱼酱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么样?”她提议。
“好啊!”我说。
“鱼今天什么样的好?”她问男侍。
“有新鲜的鲈鱼进来。”男侍说,“来个巴旦豆焖鲈鱼如何?”
“好的。”
“我也同样。”我说,“再加个菠菜色拉和蘑菇饭。”
“我加个清煮菜和番茄饭。”
“饭里有不少钡……”男侍不无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从昨天早上就几乎没吃东西,她是胃扩张。”我说。
“就像个大黑dòng。”她接道。
“请稍候。”男侍说。
“饭后要葡萄汁、柠檬苏和蒸馏咖啡。”她加上一句。
“我也是。”我说。
男侍花了好些时间才写好菜单。他离开后,女孩粲然一笑,看着我的脸。
“不至于为配合我才点那么多东西吧?”
“真的是饿了。”我说,“好久都没饿到这个程度。”
“妙极!”她说,“我不相信饭量小的人,总怀疑那种人在别的地方补充给养。你说是不?”
“不大明白。”我说。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头禅,肯定。”
“或许。”
“或许也是口头禅。”
我无话可说,默默点头。
“为什么?因为所有思想都飘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许——我正在头脑中窃窃私语,男侍走来以御用接骨医为皇太子校正脱臼的姿势,毕恭毕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软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这句话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头禅吧,大概。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呃——”
“姆鲁松。”我说。
“对,是姆鲁松。”她重复道,“高中时代读过。如今的高中生却根本不读什么《局外人》。近来图书馆做过调查。你喜欢什么样的作家?”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后于时代。”
“或许。”我说,“可我喜欢,福楼拜和哈代也蛮不错。”
“新的不看?”
“毛姆有时读一下。”
“毛姆算新作家?这么以为的人如今没几个。”她斜拿着葡萄酒杯说,“就跟投币式自动唱机里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样。”
“不过挺有意思的。《刮须刀》我读了三遍。虽说不很出色,但读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显得有些费解,“也罢。这件橙色衬衫你穿倒很适合。”
“多谢。”我说,“你这连衣裙也无与伦比。”
“太谢谢了。”
她穿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领口镶条细细的白边,脖子戴两条银项链。
“接到你电话后回家换的。家离单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说。是有道理。
冷盘上来不止一个,我们便闷头吃了一会。味道清淡质朴,材料也够新鲜。牡蛎像刚从海底捞出一般缩成一团,带有其赖以生息的大海的气息。
“对了,独角shòu的事进行得可顺利?”她边用叉子从壳里剥牡蛎边问。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鱼汁。“基本告一段落。”
“独角shòu在哪里来着?”
“在这里。”说着,我用指尖戳了下自己的头,“独角shòu在我脑袋里,一大群哩。”
“象征xing的?”
“不,不是,几乎没有象征xing意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一个人替我发现的。”
“这倒像很有趣。想多听听,说呀!”
“不怎么有趣的。”说着,我把茄子盘推给她,她则把公鱼盘转过来。
“但我想听,非常想。”
“事qíng是这样的:每人意识底部都有个本人感觉不到的类似核的东西。就我来说,那是座镇了。镇上有一条河,四周围着高高的砖墙。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shòu。独角shòu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我便住在这样的镇上。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过,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极有独创xing。”她说。
向她说明完后,我才发觉老人一句也未提及河流。看来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个世界。
“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来的。”我说。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那倒是。”
“这公鱼不错吧?”
“不错。”
“不过,你不觉得这同我为你读的那段俄国独角shòu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边用刀切茄子边说,“乌克兰独角shòu也是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共同体中生息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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