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他又讲了起来。
“这种话没什么意思吧?”他说,“对健康人谈有病的事,的确是够自讨没趣的了。”
哪里,我说,一切完好无损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么一说,他轻轻点
头。
“神经病症的表现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原因只一个,结果却无数。好比地震,释放能量
的质是同样的,但由于释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现绝对千差万别。有的地方一个岛冒出来,有
的地方一个岛陷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打完哈欠,道了声“失礼”。
他非常疲倦,看qíng形随时能睡过去。于是我说是不是该回房间休息。
“不,您别介意。”他说,“样子或许困,其实半点不困。我一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
而且天快亮时才睡。所以这个时间一般都在这儿发呆,不必介意。”
如此说罢,他拿起桌面上的沁扎诺烟灰缸盯住不放,俨然看一件什么宝贝。
“就母亲来说,怎么说好呢,一旦神经亢奋,左半边脸就慢慢僵硬。还变冷,以致口和
眼睛无法活动自如。说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症状。不过请您别看得过于严重——和致命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仅仅是症状,睡一觉就好。”
我点点头。
“还有,请您瞒着母亲,不要提起我说过这些话。母亲十分不乐意别人谈自己的身
体。”
我说那当然,“再说明天一早我们就退房回去,已经没有说的机会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涕,又将手帕放回。之后似乎联想起什么,闭了一阵子眼睛。
仿佛去了哪里又返回的沉默持续有顷。我猜想他的心qíng一直忽上忽下。
“那可就寂寞了啊。”他说。
“遗憾。毕竟有工作等着。”
“不过有地方可回总是好事。”
“也得看回什么地方。”我笑道,“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两个星期吧——也就那样。第几天记不大清楚了,差不许多。”
“往下还要住很久?”我问。
“这个么——”说着,他左右轻轻摇头,“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看qíng形如何了。我不知
道的。就是说不是我决定的。姐姐的丈夫在这家宾馆有很多股票,我们住起来非常便宜。家
父经营瓷片公司,实际上将由姐姐的丈夫继承。说实话,我不大中意这位姐夫,但家族成员
不可能由我挑选。再说我讨厌并不等于姐夫就是个叫人讨厌的人,因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
极度狭窄。”
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睛。
“总之他生产很多瓷片,公寓大厅用的那种高档瓷片,还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一
句话,能gān。家父也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我的家族——明显分成两类:健康人与不健
康人、有效益的人和无效益的人。所以作为结果,除此以外的标准势必模糊起来。健康人生
产瓷片、巧用财富,逃税漏税,养活不健康人。作为一种机制、一种功能xing本身,倒是天衣
无fèng。”
他笑了笑,把烟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里住一个月,这里住两个月!这么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边
或来这里。准确说来,是指我和母亲。”
这么说罢,他又打个哈欠,目光转向海岸。波làng依旧机械地拍打着岩石。皎洁的明月已
浮上离海面很高的地方。我觑了眼手腕想知道时间,但没有手表。手表忘在房间chuáng头柜上。
“家庭这东西很有些奇妙,美满也罢不美满也罢。”他边说边眯细眼睛望海,“您也是
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说。没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称为家庭,说到底,
家庭不过是有某种前提的契约罢了,我这么说道。
“是啊。”他说,“家庭这东西本质上是必须以其本身为前提的,否则机制就运转不
灵。在这个意义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说很多事qíng都是以我不能动的腿为中心展开的
……我说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说。
“我对这一机制的论点是:缺憾向更高级的缺憾冲击,过剩朝更高级的过剩跨进。德彪
西提到自己歌剧的作曲迟迟不得进展时这样说道——‘我每天忙于驱逐她制造的无’。说起
来,我的工作就是制造这个无。”
他就此打住,再次陷入他失眠症式的缄默之中。唯独时间绰绰有余。他的意识在辽远的
边境彷徨之后重新返回,但返回的落脚点同出发点似乎多少有些错位。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威士忌置于桌面。
“喝点好么?杯子倒是没有。”我试着说。
“不,”他浅浅一笑,“我不喝酒的。水份那东西基本不摄取。您别有顾虑,一个人喝
好了。我不讨厌看别人喝酒。”
我把威士忌从瓶口注入自己口中。胃里暖暖的,我闭目片刻,体味着暖意。他从旁边桌
子定睛看着我。
“对了——也许我问得奇怪——对刀您熟悉么?”他突然说道。
“刀?”我惊愕地反问。
“嗯,刀。切东西的刀。猎刀。”
“猎刀我不太懂,若是野营用的不很大的刀和瑞士军刀倒是使过。”我回答,“当然,
这不等于说我对刀具有多么详尽的知识。”
听我这么说罢,他用手转动轮椅的两轮,凑到我桌前,同我隔桌相对。
“其实我有把小刀想请您过目。大约两个月前弄到手的,但对这类东西我一无所知,所
以想请谁看看,大体告诉我是怎么一件东西。当然我是说如果不打扰您的话。”
谈不上什么打扰,我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长约十厘米的木片,放在桌上。木片为浅褐色,呈很优美的弓形。往桌
面一放,“通”一声发出有硬感和重感的声响。是一把折叠式小型猎刀。虽说是小型,但相
当有宽度和厚度,东西甚是不俗。既为猎刀,应该大致剥得下熊皮。
“您别往怪处想。”青年说,“我不会用它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绝没那个念头。只是
有一天心血来cháo,想刀想得不行。什么缘故不知道,也许是在电视或小说中看到刀的关系,
这也记不确切了。但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于是托熟人买了这把来。
在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当然瞒着母亲,其他任何熟人也都不晓得我揣刀走来走去——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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