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_村上春树【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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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的朋友。”我说。

  她把面包放回盘子,一声不响地定睛看我的脸。我偃旗息鼓,开始吃牡蛎奶汁烤菜。牡蛎有一种古生物般的味道。吃牡蛎的时间里,我变成了绝对完美的翼手龙,转瞬之间飞越原生林,冷冷地俯视着荒凉的地表。

  地表上,一位似乎老实厚道的中年钢琴教员正在谈新娘小学时代的往事——“她是个不明白的地方一定得问个水落石出的孩子。虽然因此比别的孩子进步慢,但最后弹出的钢琴比谁都充满真qíng。”我在心里哼了一声。

  “或许你觉得那个女的无聊,”她说,“实际上人非常不错。”

  “哼。”

  她把手中的汤匙停在半空,凝视着我的脸:“真的。你也许不信。”

  “信。”我说,“美美睡一觉起来就更信了,我想。”

  “可能的确有点无聊,但无聊这东西并非什么重罪。是吧?”

  我摇摇头:“不是罪。”

  “难道不比你这样冷眼旁观人世地道得多?”

  “我没有冷眼旁观人世。”我抗议,“人家正睡眠不足,却为了凑数而被拉来参加不认识的女孩的婚礼——仅仅因为是你的朋友。我原本就不喜欢哪家子婚礼,全然喜欢不来。一百多号人围在一起吃一文不值的牡蛎罢了。”

  她再不作声,把汤匙端端正正放在盘上,拿起膝头的白色餐巾擦了下嘴角。有人开始唱歌,闪光灯闪了好几下。

  “只是困。”我冒出一句。感觉上就像连旅行箱也没带就被孤零零地抛弃在陌生的城市。袖手端坐的我面前放上了一盘烤牛排,那上面仍有白色气团漂浮不去——“那可是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慡gān慡gān的chuáng单哟,知道吧?就倒在上面好了,凉丝丝的,却又是暖融融的,还有太阳味儿。”

  她的小手碰在我手背上。若有若无的古龙香水味儿。她细细直直的秀发抚弄着我的脸颊。我像被弹起似的睁眼醒来。

  “马上就完,坚持一下,求你了。”她贴在我耳边说道。她像模像样地穿着一条白绸连衣裙,胸部形状赫然隆起。

  我拿起刀叉,像用T形规尺画线那样缓缓地切ròu。每张桌子都很热闹,人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其间掺杂着叉子碰在碟盘上的声响。简直是上班高峰的地铁车厢。

  “说实话,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都困。”我坦言道,“总是这样,无一例外。”

  “不至于吧?”

  “不骗你,真是这样。没打盹的婚礼这以前一次也没有过,自己都不明所以。”

  她满脸诧异地喝了口葡萄酒,挟了几根炸薯条。

  “莫不是有什么自卑心理?”

  “摸不着头脑。”

  “肯定自卑。”

  “那么说来,倒是经常梦见跟白熊一起到处砸窗玻璃来着。”我试着开玩笑,“其实是企鹅不好。企鹅硬是叫我和白熊嚼蚕豆,而且是粒大得不得了的绿蚕豆……”

  “住口!”她一声断喝。

  我默然。

  “不过一出席婚礼就困可是真的。一次把啤酒瓶弄了个人仰马翻,一次刀叉连掉地上三回。”

  “伤脑筋啊。”她边说边在盘子里小心地拨开肥ròu部分,“我说,莫不是你想结婚吧?”

  “你的意思是:所以才在别人婚礼上睡觉?”

  “报复!”

  “潜在愿望带来的报复行为?”

  “是的。”

  “那,每次乘地铁都打瞌睡的人如何解释?是下矿井的愿望不成?”

  对此她不予理睬。我不再吃牛排,从衬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

  “总而言之,”稍顷她说,“你是想永远当孩子。”

  我们默默吞食黑醋栗冰糕,喝热蒸汽咖啡。

  “困?”

  “还有点儿。”我回答。

  “不喝我的咖啡?”

  “谢谢。”

  我喝第二杯咖啡,吸第二支烟,打第三十六个哈欠。打完抬脸时,餐桌上方的白色气团不知去了哪里。

  一如往常。

  气团消失时,桌面摆上了礼品蛋糕盒,我的困意也随之不翼而飞。

  自卑感?

  “不去哪里游泳?”我问她。

  “这就去?”

  “太阳高着呢。”

  “可以是可以,游泳衣怎么办?”

  “到酒店商品部买就行了嘛!”

  我们抱着蛋糕盒,沿着酒店走廊走向商品部。星期日的下午,酒店大厅里挤满了婚礼来宾和出游的一家老小,一塌糊涂。

  “嗳,对了,‘密西西比’这个单词真有四个s?”

  “不知道,天晓得!”她说。她脖颈上漾出了妙不可言的古龙香水味儿。

  村上chūn树短篇集

  罗马帝国的崩溃。一八八一年风起云涌的印地安

  希特勒入侵波兰。再度进入qiáng风世界

  (1)罗马帝国的崩溃发现开始刮起风这件事qíng,是在星期天的午後,准确的说,应该是午後两点七分。当时我正如同往常一样—换句话说是如同往常的星期日下午一样—坐在厨房的桌子前,一边听着毫无妨碍的音乐,一边记着一周的日记;我每天都将发生的事qíng简单地记录下来,等到星期天再将它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当我写完了周二的日记,换句话说,已经完成了叁天份的日记时,突然发现窗外刮着猛烈的qiáng风。我不由得不中断写日记的工作,将笔盖套上,到阳台把晒乾的衣服收了下来。衣服随着狂风在空中飞舞着,发出了乾裂的声响。

  风势好像在我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增qiáng了,当天早上—正确的说法是上午十点四十八分—将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发现有任何刮风的迹象,因为我当时心里想着:「没有刮半点风,衣服不必用夹子吧!

  我可以肯定当时的确没有刮风。

  我将晒乾的衣服整齐地摺叠起来之後,将房间里的窗户全部紧紧地关上,关上窗户之後,几乎就听不到一点点风chuī的声音了。窗户外在一片无声无息间,树木—喜马拉雅杉和栗树—彷佛一只耐不住全身发痒的小狗,不停地翻滚着身体。云朵的碎片像一位眼神凶恶的密使,急速地穿越天空,对面公寓阳台上还挂着几件衬衫,像被遗弃的孤儿,紧紧地缠绕在塑胶绳上。

  好像是台风来了,我心里想着。

  但是,打开报纸,看看气象图,没有找到任何台风要来的报导,降雨量也在全年的平均标准以下,从气象图上显示,当时的气倏就像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一样,应该是一个非和平的星期天。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摺好,衣服放进橱柜里,一边听着毫无妨碍的音乐,一边喝着咖啡,而且,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写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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