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_村上春树【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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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知道的。”

  他往冰块上倒威士忌,用手指搅搅冰块,然后喝了一口:“所以我想坐下来好好想想。今后我该怎么办,难道就一直一个人为骚扰电话和呕吐烦恼吗?”

  “你找一个对象就好了,你自己的。”

  “我当然也想过。我当时也有二十七岁了,就此稳定下来也不错。但最后还是不成,我不是那种人。我不甘心就这么服输。我不会向荒唐的呕吐、骚扰电话投降并因此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决心和它们斗争到底,直到耗尽最后一点体力和jīng神。”

  “嗯。”“如果这事发生在村上你的身上,你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办呢,想不出来。”我回答,我真是想不出来。

  “那以后呕吐和骚扰电话一直持续着。体重也降了不少。我来看看——嗯——在这儿——6月4日的体重是64公斤,6月21日61公斤,到7月10日是58公斤,只有58公斤!和我的身高相比,这体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害得我的西服都大了,得提着裤子走路。”

  “我有一个问题,你gān吗不装录音电话什么的呢?”

  “我当然是不想当逃跑者。如果装录音电话,就等于告诉对方我投降了。这是一场较量,不是他放弃就是我死。呕吐也是这样,我想把它当成一种理想的减肥方法。所幸的是体力并没有过分衰弱,日常生活、工作都和平时一样,所以我又开始喝酒。早上喝啤酒,晚上喝威士忌,反正喝不喝都一样,总是要吐的,还不如喝来得痛快。

  “然后我又去银行取钱,到西服店按照新体型买了一套西服和两条裤子。我站在服装店的镜子前照了照,发现瘦一点也不错。想一想呕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呕吐不像痔疮和虫牙那么痛苦,又比拉肚子来得高雅,当然只是做比较时才能这样说。只要解决了营养问题,又没有得癌的可能xing,呕吐本质是无害的。你看人美国还发明了减肥用的人工呕吐剂。”

  “那——”我接着问了一句,“结果呕吐和骚扰电话一直持续到了7月14日吗?”

  “准确地说——你稍等一下——准确地说,最后的呕吐是7月14日早晨九点半,这次吐的是烤面包、西红柿沙拉和牛奶。最后一次骚扰电话是当晚十点二十五分打来的,当时我正一边喝着人给的威士忌,一边听唱片——怎么样,坚持日记,查的时候还是很方便的吧?”

  “确实是。”我应了一句,“那以后呕吐和电话就完全没有了吗?”

  “完全没有了,跟希区柯克的电影《鸟》似的,早上起来打开门一看,一切都过去了。什么呕吐呀骚扰电话呀统统再也没有了,我的体重又恢复到了63公斤,新买的西服和裤子都被挂到衣柜里,把它们当做一种纪念品。”

  “打电话的人始终都是一种腔调吗?”

  他摇了摇头,有点呆呆地看着我,“不是,最后一次电话和平时都不一样。对方先说了我的名字,这和平时一样,然后他这么说了一句:‘知道我是谁吗?’接着是一阵沉默,我也不说话,大概有十秒、十五秒吧,我们谁也不说话,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电流声。”

  “‘知道我是谁吗?’他真那么说的?”

  “一字不差,就这么说的,而且说得很慢、很认真。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至少不是最近五六年有来往的人。是不是孩提时代认识的或是没说过话的人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值得他们恨的,我也想不起做过什么得罪他们的事,而且我也不是那种值得同行嫉恨的热门画家。也就是在女xing关系方面有些理亏,这一点我承认,可活了二十七年我也不可能像婴儿那么纯洁呀。不过前面我也说过,那些男人的声音我都很熟悉,一听就能听出来。”

  “但正经人不会专门和朋友的恋人睡觉偷qíng。”

  “那么,村上你是说我心中的某种罪恶感——一种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罪恶感——影像成了呕吐和幻听的形式吗?”

  “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我订正了一句。

  “哼哼,”他嘴里含着威士忌,望着天花板。

  “还有一种可能xing就是和你偷qíng的某个对象的男人雇了一个私家侦探跟踪你,为了惩罚你或者是警告你,所以给你打电话。而呕吐只是单纯体质方面的原因,这两件事偶尔碰到了一块儿。”

  “哪种可能xing都有。”他似乎很是感慨,“到底是作家。不过对于第二个假说我有点疑议,我现在还在和她睡觉,可为什么突然不来电话了呢?这好象不太合乎逻辑吧。”

  “可能是烦了吧,也可能是没钱再雇侦探了吧。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只是假说,如果允许的话,可以找出一两百。问题是你看是哪一个,还有你从中学到什么了?”

  “学习?”他有些意外,把杯底往自己额头上靠了靠,“学,学什么?”

  “我说的是如果这事再来一次怎么办,当然下次可能就不只四十天了,毫无理由地开始,毫无理由地结束,完全反过来说的可能xing也有。”

  “你这话真不让人爱听。”他笑了笑,马上认真起来:“说也奇怪,在你说之前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是,没准还会再来一次。你真觉得还会再来这么一回?”

  “那谁能知道。”我说。

  他时不时地转动着杯子,一点点呷着威士忌,然后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又用面巾纸揪揪鼻子。

  “或者,”他开口道,“或者这事下次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比如说村上你身上吧。你村上也不是白纸一张吧。”

  那以后,我们又见过好多次,喝威士忌,jiāo换那些难以说是前卫的唱片,基本上一年要见两三次。因为我不是那种认真记日记的人,所以很难记清准确的数字。值得庆幸的是,到现在为止,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还没有呕吐,也没有接到骚扰电话。

  村上chūn树短篇集

  下雨天的女人#241

  下午四点左右,一个中年肥胖的女人,拎着黑色塑料皮手提公文包,走到我家门口按门铃。她一按门铃,空寂的家里响着音乐门铃声,听来彷佛人坐在一个巨人的空胃底,听着谁的笑声似的。

  那个中年女人跟她随身带的黑色塑料皮手提公文包,看来不搭配,事实上,那皮包跟她完全不相配。我从百叶窗fèng隙里悄悄观察那女人,她年纪大约四十到四十五岁,到处都有的极普通的中年女人。她的身材不高,穿着粉红色套装,淡茶色雨鞋,带一把绿色乙烯塑料伞,伞的颜色很鲜,水果糖般廉价的绿色。奇异的颜色配合。

  下雨天里那个穿粉红色套装的女人,看起来像一颗吸了水分不自然地膨胀的心脏似的。膨胀的心脏寻找着失落了的窝,而在四月里雨天的街上无目的地彷徨。对不起,我眼睛看不大清楚,也许这里是我的家吧?不,妳弄错了,对不起,这里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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