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边坐下。
“也许我该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说,“但在那之前,你恐怕应该详细些向我们解释各种qíng由才是。对我们开怀畅谈,或许你当时考虑的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他打断姐姐,“觉得不一一解释你们也会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无语。
他说:“至于周围人的心qíng等等,那时候的我根本考虑不来,压根儿没有考虑的时间。”
想起当时,他语声有些发颤,像要哭出来。但他设法控制住了,继续说下去。
“短时间里我的人生风云突变。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么,没被甩离那里。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种时候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觉得自己好像要从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别人来理解,希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不要什么道理什么解释,统统不要。可是没有一个人……”
姐姐双手捂脸,双肩颤抖,开始吞声哭泣,他把手轻轻放在姐姐肩上。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说着,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来回搅拌,慢慢喝着平复自己的心qíng。“用不着哭,我也不好。”
“嗳,怎么今天打电话来?”姐姐扬起脸,直直地盯视他的脸。
“今天?”
“我是说十多年没说话了,为什么偏偏今天……”
“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么样了呢。想听听声音,没别的。”
“不是因为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
姐姐的语音带有特殊的韵味,他紧张起来。“没有,没从谁那里听到什么。有什么了?”
姐姐沉默了良久,默默梳理心qíng。他耐心等她开口。
“说实话,准备明天住院。”姐姐说。
“住院?”
“后天做rǔ腺癌手术,右侧切除,利利索索地。至于癌能不能因此不扩散,谁都不知道。说是不拿出来看谁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没能开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无谓地轮流打量着房间里的种种物件:时钟、摆设、挂历、音响装置的遥控器。尽管是看惯的房间看惯的物体,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感。
“不知该不该跟你联系,一直在犹豫。”姐姐说,“但最终觉得还是不联系好,没吭声。很想很想见你,想慢慢谈上一次,有的事也必须道歉。可是……不愿意以这种形式重逢。我说的能明白?”
“明白。”弟弟说。
“同样是相见,还是想在更乐观的qíng况下以更积极的心qíng见你,所以决心不打招呼。不料正当这时你打来了电话……”
他一言不发,双手从正面紧紧搂住姐姐。胸口感觉得出姐姐的两个rǔ房。姐姐脸贴着他的肩,啜泣不止。姐弟两人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后来姐姐开口问:“你说发生一件小事让你想到了我,到底什么事呢?可以的话,能告诉我?”
“怎么说好呢?一两句说不明白。反正是一件小事。几种偶然合在一起,我就……”
他摇了摇头,距离感还是没有顺利返回。遥控器和摆设物之间不知相距多少光年。
“说不好。”他说。
“没关系。”姐姐说,“不过也好,真的很好。”
他手摸姐姐右耳垂,指尖轻轻摩挲黑痣。而后,他悄悄吻在那耳朵上,就像在往关键场所传递无声的话语。
“姐姐切除了右rǔ房,幸好癌没转移,化疗也比较轻,没有掉头发什么的,现已彻底康复。每天我都去医院探望,毕竟对女人来说,失去一个rǔ房是很苦恼的事。出院后我也常去姐姐家玩,同外甥外甥女都很要好,还教外甥女钢琴。虽然由我来说不大好,不过素质相当不错。姐夫实际接触起来也没有预想的那么讨厌,当然傲慢的地方不是没有,也多少算是俗物,但工作勤奋这点是确确实实的,更难得的是疼爱姐姐。而且他终于理解了同xing恋并非传染病,不至于传染给外甥外甥女。虽说微不足道,却是伟大的一步。”
说到这里,他笑了。
“同姐姐言归于好,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向前跨进了一步。说比以前活得自然了也行……那恐怕是我必须好好对待的事qíng。我想我很长时间里是打心底里想同姐姐和解的。”
“可是那需要契机?”我问。
“是那么回事。”他说,并点了几下头,“契机比什么都重要。那时我忽然这么想来着:偶然巧合这东西没准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就是说,那类事物在我们周围动不动就日常xing地发生一次,可是大半都没引起我们注意,自生自灭了,就好像在大白天燃放的烟花,声音多少有,但抬头看天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如果我们有qiáng烈求取的心qíng,它大概会作为一种信息在我们的视野中浮现出来。我们可以鲜明地读取其图形和含义,并且在目睹它的时候惊叹:哦,居然有这种事发生,不可思议啊!尽管实际上无所谓不可思议,但我们总有那样的感觉。怎么样,我的想法过于牵qiáng附会吧?”
我就他说的想了想,回答是啊、或许那样。可是,对于能否简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则信心不足。
“作为我,总的说来,还是想继续信奉爵士乐之神,这样来得简洁明快。”我说。
他笑了:“那也非常不坏。但愿能有同xing恋之神什么的。”
至于他在书店咖啡屋碰到的小个头女子后来命运如何,我就不晓得了。因为我家的钢琴已有半年多没调音了,没有同他见面jiāo谈的机会。或许他现在也每到星期二就穿过多摩川去那家书店咖啡屋,迟早会同她相遇。不过还没听到下文。这么着,这个故事至此结束。
我衷心希望有爵士乐之神或同xing恋之神——或者其他任何神都可以——在什么地方不动声色地以某种偶然的姿态出现,保护着那位女子,非常简单地。
2、哈纳莱伊湾
幸的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遭大鲨鱼袭击死了。准确说来,并非咬死的。独自去海湾冲làng时,被鲨鱼咬断右腿,惊慌之间溺水而死。鲨鱼不至于出于喜好吃人。总的说来,人ròu的味道不符合鲨鱼的口味,一般qíng况下咬一口也就失望的径自离去了。所以,只要不惊慌失措,遭遇鲨鱼也只是失去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大多可以生还。只是,她的儿子吓的太厉害了,以致可能出现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结果大量呛水溺死。
幸接到火奴鲁鲁日本领事馆的通知,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成,只管瘫坐着盯眼视眼前墙上的一点,自己也不知道那样待了多久。但她终于打起jīng神,查出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预订飞往火奴鲁鲁的飞机。一如领事馆的人所说,必须争分夺秒赶去现场,确认是否真是自己的儿子。万一弄错人的可能xing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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