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扯得太远了。不过我想说,日本教育体系的矛盾与社会体系的矛盾是一脉相承的。或许应当反过来说才对。总之,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再也没有余裕对这种矛盾置之不理、束之高阁了。
先不说这些,再回头继续谈谈学校。
我的学生时代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半期到六十年代,校园欺凌和拒绝上学还没有成为严重的问题。并不是说学校和教育体系没有问题(我看问题倒是不少),不过,至少在我身边几乎没有欺凌同学和拒绝上学的例子。虽然偶尔也有那么几起,但并不严重。
我想,大概是处在战争刚刚过去的时代,整个国家还比较贫穷,大家有“复兴”和“发展”这样明确的行动目标的缘故吧。就算隐含着问题与矛盾,但四周飘dàng着积极向上的空气。恐怕在孩子们中间,这种类似“方向xing”的东西也在悄悄发挥作用。即便身处孩童的世界,拥有巨大能量的负面jīng神活动好像也不常见。其实,说到底是人们有“只要照这样去努力,周围的问题和矛盾一定会逐渐消失”的乐观想法。所以我尽管不太喜欢学校,仍然觉得“上学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产生什么疑问,还是认认真真地去上学念书。
然而现在校园欺凌和辍学成了重大的社会问题,甚至难得有不见诸报纸、杂志或电视报道的日子。不少孩子因为遭受欺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悲剧,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有许多人针对这些问题提出了大量意见,也采取了许多社会对策,然而这种倾向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不单是学生之间相互欺凌,老师方面好像也有不少问题。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件了:在神户一所学校,上课铃一响,老师就急着去关校门,因为校门太重,一位女生被门扉夹住,不幸丧生。“最近学生迟到的qíng况很严重,不得不这样做。”这位老师辩解道。迟到固然不是值得称许的行为,然而上学迟到几分钟,与一条鲜活的生命相比孰轻孰重,这种问题不言自明。
在这位老师身上,“不许迟到”的狭隘意识在脑袋里异样地qiáng化和膨胀,让他失去了均衡有度地看待世界的视野。均衡感对于教育者来说本是非常重要的资质。报纸上还刊登了家长们的评论:“不过,那倒是一位热心教育的好老师。”这种话居然(能够)说出口来,这是相当有问题的。受害者惨遭挤压的痛苦究竟被忘到什么地方去了?
作为一种比喻,倒是可以想象“将学生压死的学校”的意象,然而当真活生生地将学生压死的学校,可就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了。
这种教育现场的病症(我觉得不妨这么说)无疑正是社会体系病症的投影。作为一个整体,社会原有一种自然的势头,如果目标已经确定下来,即使教育体系多少有点问题,也可以借助“场的力量”巧妙应付过去。然而等到社会失去这种势头,闭塞感处处可见时,表现最为显著、波及最为严重的就是教育这个场,就是学校,就是教室了。这是因为孩子们就像坑道里的金丝雀一样,能最迅速、最敏锐地感知这种混浊的空气。
就像刚才说过的,在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社会是有“发展空间”的。所以个人与制度对立之类的问题会被这个空间吸收,没有演化成太大的社会问题。因为整个社会都在运动,而这种运动吞噬了各种矛盾与挫折感。换个说法就是,感到为难时,到处都有可以逃入其中的余地和间隙之类的场所。然而高速增长时代早已结束,泡沫经济时代又已告终,到了现在,就很难找到这种避难空间了。只要顺应cháo流就总会有办法,这种粗枝大叶的解决方法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们要设法找到新的解决方式,应对这种由“避难空间不足”的社会造成的严重教育问题。从顺序来说,首先应该有一个能找到这个解决方式的场所。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呢?
就是个人与体系能自由地相互活动、稳妥地协商、找出对各自最有效的接触面的场所。换言之,就是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地舒展四肢、从容不迫地呼吸的空间,是一个远离了制度、等级、效率、欺凌这类东西的场所。简单地说,那是个温暖的临时避难所,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入、自由地离开。说来就是“个体”与“共同体”徐缓的中间地带。每个人自己决定要在其中占据什么位置。我打算姑且称之为“个体的恢复空间”。
一开始不妨是小一点的空间,不必规模宏大。就像自己亲手制作的狭小空间,在那里尝试种种可能xing,如果有什么东西发展顺利,便将它作为样板(即跳板)进一步培养,发展下去。我觉得把这个空间逐渐扩展开来就行。或许得花一些时间,不过这大概是最正确、最合qíng合理的做法。这样的场所假如能在各地自发涌现出来,就再理想不过了。
最糟糕的qíng况,是文部科学省之类的机构把这种东西作为一项制度,自上而下地qiáng加给教育现场。我们探讨的本来是“个体恢复”的问题,但如果国家试图制度xing地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岂不是本末颠倒了吗?完全可能变成一出闹剧。
来说说我个人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在学校念书期间,最大的安慰就是jiāo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以及读了许多的书。
说到书,我就像握着铁锨往熊熊燃烧的炭窑里乱铲乱投一般,一本又一本,如饥似渴地读过各种类型的书。单是一本本地品味和消化,每天就忙得不可开jiāo(消化不了的更多),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为其他事胡思乱想。有时也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或许是好事。如果环顾自己周围的状况,认真思索那些不自然的现象、矛盾与欺瞒,直接去追究那些无法认同的事,我很可能会被bī入绝境,饱尝艰辛。
与此同时,我觉得通过涉猎各种类型的书,视野在一定程度上自然而然地“相对化”了,这对于十多岁的我也有重大的意义。就是说书中描写的种种感qíng,差不多都感同身受地体验了一番,在想象中自由地穿梭于时间和空间之间,目睹了种种奇妙的风景,让种种语言穿过自己的身体。因此,我的视点多少变成了复合型,并不单单立足于此刻的地点凝望世界,还能从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相对客观地看看正在凝望世界的自己的模样。
假如一味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凝望世间万物,世界难免会被咕嘟咕嘟地煮gān。人就会身体发僵,脚步沉重,渐渐变得动弹不得。可是一旦从好几处视点眺望自己所处的立场,换句话说,一旦将自己的存在托付给别的体系,世界就会变得立体而柔软起来。人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姿态。通过阅读学到这一点,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收获。
假如世上没有书,假如我没读过那么多书,我的人生恐怕要比现在更加凄冷、更加枯瘠。对我而言,阅读这种行为原本就是一所大学校。那是一所为我建立和运营的量身定制的学校,我在那里亲身学到了许多重要的东西。那里既没有烦琐恼人的规则,也没有分数评价,更没有激烈的名次争夺,当然也没有校园欺凌。我能在“制度”的重重包围下,巧妙地确保另一种属于自己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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