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举出自己最近的小说来当具体的例子。我写的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出现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子木元沙罗。说实话,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本来是准备写成短篇小说的,按照预先设想,篇幅折算成稿纸大约在六十页。
简单说明一下qíng节。主人公多崎作出生于名古屋,高中时代,非常要好的四位同班同学向他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却没说明理由,他也没有特意去问。后来他考进了东京的大学,在东京的铁路公司就职,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高中时代遭到友人绝jiāo、甚至连理由都不给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然而他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在现实中过着安定的生活。工作上诸事顺利,周围的人们也对他十分友善,还和好几位恋人jiāo往过,然而他却无法和别人缔结深层的jīng神联系。然后他与年长两岁的沙罗邂逅,两人成为恋人。
一个偶然的契机,他把高中时代遭到四位好友绝jiāo的经历告诉了沙罗。沙罗略一沉吟,对他说:你必须立刻回到名古屋,查清楚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能只看自己愿意看的东西,而是要看不得不看的东西。”
说实话,在沙罗说出这番话之前,我想都没想过多崎作会去见那四个人。我本来打算写一个相对较短的故事:多崎作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的理由,只能安静而神秘地生活下去。然而由于沙罗这么一说(我只是把她对作说出的话依样画葫芦地转换成文字而已),我就不得不让他到名古屋去,最后甚至把他送到了芬兰。至于那四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每个角色都得重新一一设计,而他们各自走过的人生之路也得具体地着手描写。结果,故事便理所当然地采用了长篇小说的体裁。
也就是说,沙罗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几乎一瞬间便令这部小说的方向、xing格、规模和结构为之一变。我对此也是大为惊诧。细想起来,其实她不是冲着主人公多崎作,而是冲着我这个作者说出这番话的。“你必须从这里接着写下去,因为你已经涉足这个领域,并且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她说。换句话说,沙罗很可能也是我分身的投影,作为我意识的一个方面,提醒我不能停留在此刻驻足之地。“要写得更深入。”她说。在这层意义上,这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对我来说,也许是一部拥有绝不容小觑的意义的作品。从形式上来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但我自己则认为,这是一部在水面之下,种种事物错综复杂地jiāo织,同时又隐喻地发展着的小说。
也许远远超过我意识到的,我小说中的角色们在敦促和激励身为作者的我,推着我的后背前行。这也是写《1Q84》时,我一边描写青豆的言行举止,一边qiáng烈感受到的东西。她这是硬要把心中的某些东西(替我)铺展开去,我心想。不过回头反思,相比男xing角色,我好像更容易受到女xing角色的引领和驱策。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想说的是,在某种意义上,小说家在创作小说的同时,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被小说创作着。
时不时地,我会收到提问:“你为什么不写以自己的同龄人为主人公的小说?”比如说我现在是六十五六岁,为什么不写那一代人的故事?为什么不讲述那些人的生活?那不是作家自然的行为吗?
不过我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作家非得写自己的同龄人不可?为什么那才是“自然的行为”呢?前面说过,写小说让我感到无上快乐的事qíng之一,就是“只要愿意,我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既然如此,我为何非得放弃这个美妙的权利不可呢?
写《海边的卡夫卡》时,我刚刚五十出头,却把主人公设定为十五岁的少年。而且在写作期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当然那与眼下的十五岁少年应当体会到的“感觉”不是一回事。归根结底,只是把我十五岁时的感觉凭空搬移了过来。然而我一边写小说,一边几乎分毫不差地把自己十五岁时呼吸过的空气、目睹过的光线,在心里活灵活现地再现出来。就是把长久以来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感觉,利用文字的力量巧妙地拖曳出来了。该怎么说呢,真真是美妙的体验。这或许是只有小说家才能体味到的感觉。
不过,这种“美妙”只让我一个人享受的话,那作品就无以成立了。还必须把它相对化才行,也就是要把那种类似喜悦的东西打造成与读者共享的形式。为此,我让一位姓中田的六十多岁的“老人”登台亮相。中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分身、我的投影。他身上具有这样的因素。于是卡夫卡与中田先生并行、相互呼应,小说获得了健全的均衡。至少身为作者的我这样觉得,现在仍然有这种感觉。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写有同龄的主人公登场的小说。然而在眼下这个时间点,我并不认为这是“非做不可的事”。在我而言,首先有小说的灵感忽地涌上心头,然后故事才从那灵感中自然而然地扩张开去。一开始我就提到,小说中会有什么样的人物登场,那完全是由故事自己决定的,而非由我考虑和定夺。身为作家,我仅仅是一个忠实的笔录者,听从其指示亦步亦趋而已。
有时我可能化身为有同xing恋倾向的二十岁女子,有时又可能变成三十岁的失业家庭主夫。我把脚伸进此时jiāo给我的鞋子,让脚顺应鞋子的尺码,开始行动。仅此而已。不是让鞋子顺应脚的尺码,而是让脚去顺应鞋子的尺码。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作为小说家工作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做到。因为这是凭空虚构的,而所谓凭空虚构,就如同梦中发生的事件一样。所谓梦——不管它是在睡觉时做的梦,还是在清醒时做的梦——几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跟随它顺流而下。只管自然而然地随之顺流而下,种种“大概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可能实现。这才是写小说这一行当极大的喜悦。
每当人家问“你为什么不写以同龄人为主人公的小说”时,我就很想这样回答他们。只不过说明起来太花时间,也很难让对方轻易地理解,所以每次我都随便敷衍过去,笑容可掬地答道:“是啊,没准哪一天我也会写呢。”
让不让同龄人出场另作别论,以一般的意义而言,要客观而准确地认清“此时此地的自己”,可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qíng。眼下这个现在进行时的自己,可是相当难以把握的东西哟。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把脚塞进本不属于自己的各种尺码的鞋子,来综合地检验此时此地的自己,就像用三角法来测定位置一样。
总之,关于小说的登场人物,我要学习的东西看来还有许许多多。与此同时,从自己小说里出场的人物身上,我要学习的东西看来也有许多。今后我打算让形形色色的古怪奇妙、多姿多彩的角色在小说中登场亮相、生存下去。每当开始写新的小说,我总是十分兴奋地想:这下又能和什么样的人见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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