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不得不清晰地意识到读者的存在了。不过那具体是怎样的读者,我却没有多想,因为也没有冥思苦想的必要。那时候我正三十出头,不管怎么想,看我写的东西的不外乎同龄人,要不就是更年轻的一代,也就是“年轻男女们”。当时的我是一个“新进青年作家”(用这样的词叫人有点难为qíng),支持我作品的显然是年轻一代的读者。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无须去冥思苦想。身为作者的我与读者理所当然般合而为一。回首当日,那段时期大概是我这个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蜜月期”吧。
《寻羊冒险记》由于种种原因,受到了刊载的杂志《群像》编辑部相当的冷遇(我记得是这样),但幸运的是得到了众多读者的支持,评价也很高,书远比预想中畅销。换句话说,我作为职业作家,算是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并且有一种明确的感觉:“我要做的事qíng,在方向上没有错!”在这层意义上,对身为长篇小说作家的我来说,《寻羊冒险记》才是实质上的出发点。
自那以来岁月流逝,我已经六十过半,来到了距离新进青年作家的境界十分遥远的地方。尽管并没有规划过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年龄会自然而然地增加(没办法啊),而阅读我作品的读者阶层,也随着岁月流逝发生了变化。或者说是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变化。只是假如有人问我:“那么,现在阅读你作品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我却只能回答:“哎呀,我一无所知。”当真是一无所知。
有许多读者写信给我,此外我也有机会和几位读者见过面。然而这些人无论是年龄、xing别还是居住区域,都千奇百异各不相同,因此我的书主要是哪些人在阅读,脑海中还真的涌现不出具体的形象。我自己不甚了解,出版社的营销人员只怕也不太清楚吧。除了男女比例大约各占一半、女读者中美貌的居多(这并非谎言)之外,看不出其他的共同特征。从前有种倾向,好像在城市里卖得不错,在地方上却销路欠佳,但现在没有如此鲜明的地域差异了。
那么,你是在对读者形象毫不知qíng的状态下写小说啰?看来有人要这么问我。不过细想一想,没准还真是这样。我脑海里并没有浮现出具体的读者形象。
据我所知,好像多数作家都会与读者一起成长。也就是说,如果作者上了年纪,一般而言,读者的年龄也会随之增长上去。所以作者与读者的年龄彼此重叠的qíng况比较多见。这要说好懂的话,的确也挺好懂的。如果是这样,写小说时当然会在心中设想大致与自己同龄的读者。但我的qíng况似乎并非如此。
此外也有一种小说类型,从一开始就将特定的年代和阶层设为目标。比如说青chūn小说是以十几岁的少男少女,làng漫小说是以二三十岁的女xing,历史小说和时代小说则是以中老年男xing为目标读者来写。这也容易理解。不过,我写的小说与这些也略有不同。
说到底,兜了整整一个大圈子,话又回到了原处:我的书究竟是哪些人在阅读,对此我是一头雾水,于是就成了:“既然如此,就只能为了自己高兴而写啰。”这是否该说是回归原点呢?真有点不可思议。
只是,我在成为作家、定期出书之后,学到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不管你写什么、怎么写,最终都难免被人家说三道四。”比如说写个长篇小说,就会有人说:“太长了,显得冗繁,只要一半分量就足够把故事写完了。”诸如此类。写个短一些的,又有人说:“内容肤浅,漏dòng百出,明显偷工减料。”同一部小说在这个地方被说成“重复相同的故事,陈旧老套,枯燥无味”,可换个地方又被说成“还是前一部作品好,新的手法白忙活了”。想一想,其实从二十五年前开始,我就一直被人家说到今天:“村上落后于当今的时代,他已经完蛋了。”chuī毛求疵大概很简单,反正只管信口开河就行,又不用承担具体责任,而被chuī毛求疵的一方想一样样去搭理的话,身子根本吃不消。于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随它去吧,反正都会被人家说坏话,gān脆自己想写啥就写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瑞奇·尼尔森晚年的歌曲中有一首《花园酒会》,其中有这么两句歌词:
假如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开心
不就只能自己一人开心了吗
这种心qíng我也非常理解。就算想让所有的人都开心,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的,只会自己白忙活而已。索xing一不做二不休,只管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自己最享受的、“最想去做”的事qíng便可。这样一来,即使评价欠佳,书的销路不好,也可以心安理得了:“嗯,没关系,至少我自己是享受过啦。”
爵士钢琴手塞隆尼斯·蒙克也这样说过:
“我想说的是,你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演奏便好。至于世间要求什么,那种事qíng不必考虑。按你喜欢的方式演奏,让世间理解你做的事qíng就行,哪怕花上十五年、二十年。”
当然,并非只要自己享受了,就能成为杰出的艺术作品。不用多说,其中需要严苛的自我相对化。身为一个职业人士,也应该有最低限度的支持者。然而只要在某种程度上克服这些,“享受过程”和“心安理得”或许就将成为至关重要的准绳。须知做着不开心的事活在世上,人生未免太不快活了,您说是不是?心qíng愉悦有何不好——莫非又要回到这个出发点吗?
尽管如此,如果有人正色问我:“你写小说时脑袋里当真只想着自己吗?”那么连我也会回答:“不,当然没那种事儿。”前面说过,我是一名职业作家,要始终把读者放在心中从事写作。忘记读者的存在——就算心里想忘记——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恰当的做法。
然而虽说将读者放在心中,也不会像企业开发商品时那样,去做市场调查、进行消费阶层分析、设定具体的目标顾客等等。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归根结底还是“空想的人物”。那个人既没有年龄,也没有职业和xing别。当然他在实际生活中可能拥有这一切,但这些都是可以替换的东西。总之,我是说这类东西并不是重要因素。重要的是我与那个人彼此密切相连,这个事实必须是不可替换的。是在哪里如何相连的,我不知其详。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在遥远的底部、黑暗的去处,我的根与那个人的根紧紧连在一起。那地方太深太黑,无法随意前往打探qíng势,但通过故事这个体系,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联结,有一种养分正在彼此间流动的真实感。
不过,我和那个人即便在后街小巷擦肩而过,在电车上比邻而坐,在超市收银台边前后排队,也(几乎)不会察觉到彼此的根紧紧相连。我们互不相识,仅仅是偶然相遇,在毫不知qíng的qíng况下各奔东西,从此只怕再也无缘重逢。然而实际上,我们在地下穿透了日常生活这坚硬的表层,“小说式地”密切相连。我们在内心深处拥有共通的故事。我设想的大致就是这样的读者。我希望能让这样的读者尽qíng享受阅读、有所感悟,而日日写着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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