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qíng况下,小说家是将存在于意识之中的东西转换成“故事”的形式表现出来。那原本固有的形态与后来产生的新形态之间会产生“落差”,便如同杠杆一般,利用这落差自身的能量来讲故事。这是相当绕弯子和费工夫的活儿。
脑海中的信息拥有一定轮廓的人,便不必将其一一转换成故事。径直将那轮廓原封不动地转化为文字往往更快捷,也容易让一般人理解。恐怕得花上半年才能转换成小说形态的信息与概念,如果原封不动直接表达的话,可能只需要三天就能转化为文字。要是对着麦克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许不超过十分钟就能完工。才思敏捷的人当然能胜任这种事,听众也会恍然大悟:“啊哈,原来如此啊。”总之,那是因为脑袋聪明的缘故。
此外,知识储备丰富的人也不必特地搬出这个叫“故事”的、含混模糊或者说底细不明的“容器”来,更无须从零出发进行虚构的设定。只消将手头的知识合乎逻辑地巧妙编排,转换为文字,人们大概就能毫无障碍地理解和信服,感到心满意足了。
不少文艺评论家无法理解某类小说或故事,即便理解了,也无法顺利地转化为文字或理论,原因可能就在于此。与小说家相比,他们通常太过聪明,脑筋转得太快,身体往往无法适应故事这种低速的jiāo通工具,因而先将故事文本的节奏转译成自己的节奏,再根据这转译出来的文本展开论述。这样的做法既有合适的时候,也有不太合适的时候,既有一帆风顺的时候,也有不那么顺风顺水的时候,尤其是当那文本的节奏不仅缓慢,并且在缓慢之上又加上了多重xing与复合xing的时候,那转译过程会变得益发艰难,转译出来的文本也就面目全非了。
这些姑且不论,我不知亲眼目睹过多少才思敏捷的人、聪明伶俐的人(他们大多来自其他行业),在写出一两部小说后,便将jīng力投向别处。他们的作品多数是“写得真好”的才华横溢的小说,有些还给人耳目一新的惊艳之感。然而除了极少例外,几乎无人作为小说家长期停留在擂台上。大部分甚至给我留下一种“稍稍观摩两眼,就此绝尘而去”的印象。
小说这东西,多少有些文才的人或许一生中都能轻而易举地写出一两部来。与此同时,聪明人大概很难从写小说这种劳作中找到期待的益处,估计他们写出一两部小说就会恍然大悟:“啊哈,原来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就此转变心思,琢磨着与其如此,还不如去gān别的行当效益更高。
我也能理解那种心qíng。写小说这份活计,概而言之,实在是效率低下的营生。这是一种再三重复“比如说”的作业。有一项个人主题存身其间,小说家将这个主题挪移到别的文脉加以叙述:“这个嘛,比如说就是这么回事。”然而,一旦在这种挪移和置换中出现不明朗之处或暧昧的部分,针对这些便又要开始“这个嘛,比如说就是这么回事”。这种“比如说就是这么回事”式的叙述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挪移置换链条,就像俄罗斯套娃,一层又一层地打开,总会出现更小的娃娃。我甚至觉得大概不会再有如此效率低下、如此拐弯抹角的工作了。因为若能明确而理xing地把最初的主题顺利转化为文字,这“比如说”式的置换就完全没有必要了。用个极端的表达,或许可以这样定义:“所谓小说家,就是刻意把可有可无变成必不可缺的人种。”
可是如果让小说家来说,恰恰正是这些可有可无、拐弯抹角的地方,才隐藏着真实与真理。这么说或许有点qiáng词夺理之嫌,然而小说家大多是抱着这种坚定的信念埋头劳作的。所以,自然会有人认为“世上没有小说也无关紧要”,但同时,认为“这个世界无论如何都需要小说”也是理所当然。这取决于每个人心中对时间跨度的选择方式,也取决于每个人观察世界的视野架构。表达得更确切些,效率欠佳、拐弯抹角的东西与效率良好、灵敏自如的东西互为表里,我们栖身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多元。无论缺少了哪个层面(或者处于绝对劣势),世界恐怕都会变得扭曲。
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写小说基本上是一项非常“慢节奏”的活计,几乎找不出潇洒的要素。独自一人困守屋内,“这也不对,那也不行”,一个劲地寻词觅句,枯坐案前绞尽脑汁,花上一整天时间,总算让某句话的文意更加贴切了,然而既不会有谁报以掌声,也不会有谁走过来拍拍你的肩膀,夸赞一声“gān得好”,只能自己一个人心满意足地“嗯嗯”颔首罢了。成书之日,这世上可能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贴切的句子。写小说无疑就是这样一种活计,无比耗时费工,无比琐碎郁闷。
世上有人会花上一年的时间,拿着长镊子在玻璃瓶里制作jīng密的船舶模型,写小说或许与之相似。我这个人粗手笨脚,根本做不来那种琐细的活计,然而我觉得两者在本质上却有相通之处。写长篇小说时,这种密室里的jīng工细活日复一日地持续,几乎无休无止。假如这样的活计原本就不合乎自己的天xing,或者吃不了这种苦,根本不可能持之以恒。
记得小时候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两个人游览富士山的故事。两人以前都没见过富士山。脑子好使的男人仅仅在山脚下从几个角度望了望富士山,便说道:“啊哈,所谓富士山就是这个样子啊。这里果然是美不胜收。”然后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极其高效,慡快利索。然而另一个男人脑袋不太好使,没办法那般利落地悟透富士山,只好孤身一人落在后边,自己动脚爬到山顶一探究竟。于是既费时间,又费功夫,弄得筋疲力尽。折腾一番之后,终于才弄明白:“哦,这就是所谓的富士山?”总算悟透,或者说大致心中有数了。
被称作小说家的族群(至少其中大半)说来便是后者——这么说有点那个,就是属于脑袋不太好使的那一类,倘若不亲自爬上山顶一探究竟,便理解不了富士山究竟是怎么回事。非但如此,甚至爬过好多次依然不明所以,再不就是爬上去的次数越多,反倒变得越糊涂。也许这才是小说家的禀赋。如此一来,已经算不上什么效率问题了。不管怎么说,脑袋好使的人反正gān不了这种职业。
所以,就算某一天来自其他行业的才子横空出现,以一部作品博得评论家青睐和世人瞩目,成为畅销书,小说家们也不会感到太惊讶,或者觉得受到威胁,更不会对此愤愤不平(窃以为)。因为这些人中能够长期坚持创作的少之又少,小说家们对此心知肚明。才子有才子的节奏,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节奏,学者有学者的节奏。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这些人的节奏似乎大多不适合执笔创作小说。
当然,职业小说家中也有被称作天才的人,还有脑袋好使的人。只不过他们不单是通俗意义上的脑袋好使,还是小说式的脑袋好使。然而依我所见,单凭那副好使的脑袋能对付的期限——不妨浅显易懂地称为“小说家的保质期”——最多不过十来年。一旦过期,就必须有更加深厚、历久弥新的资质来取代聪慧的头脑。换句话说,就是到了某个时间点,就需要将“剃刀的锋利”转换为“砍刀的锋利”,进而将“砍刀的锋利”转换为“斧头的锋利”。巧妙地度过这几个转折点的作家,才会变得更有力量,也许就能超越时代生存下去。而未能顺利转型的人或多或少会在中途销声匿迹,或者存在感日渐稀薄。脑袋灵活的人或许会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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