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 夜风寒战郭 星火肃孤城(2)
他正是这样想,战壕上有人轻轻地喊着王彪,他听出是程坚忍的声音,便立刻答应着有,程坚忍道:“我们回师部去。 ”他正巴不得呢,坐在战壕里不动,这大风下,实在有点支持不住,走走路,身上就可以冒一点热气了。他跳出了战壕,见程坚忍挺立在风头上,向前问道:“我们就走吗?”程坚忍低声道:“夜深了,低声些。”他说完了,就在前面走。大风由后面chuī来,仿佛在推动着人,王彪也就一声不响,顺风而行。眼前虽然还看到火光偶然一闪,但大地被风刮得昏黑,零碎的pào声,在远远近近响着,已是上十分钟一响。步枪子弹声,嗤!啪!点缀着战场有些沉闷。东角有时嗒嗒嗒发出一阵机枪声,但也只有两三分钟的连续,人在路上走着,拥上前去的风,把田原上的冬树枯条,chuī得像野shòu在嚎哭,电线被风弹出凄凉悲惨的调子。小声嘘嘘大声呜呜,pào轰毁了的路旁民房,也在夜声的哭泣中动作,秃墙上的沙土,扑哧哧地向下坠落。房架子上的焦糊木料,不时哧笃一声落下一块。这两个人中,程坚忍是有着相当文字陶冶的人,他觉这西北风,在这个pào火寥落之夜,已写出一篇吊今战场文。枪声少,人声更是没有,其他生物的声音自然也是没有,让西北风尽量地去朗诵这篇动人心魄的杰作。眼光接触的呢,远处有些野火之光,像夏夜在乡间农场上纳凉,常常看到远处闪的乾电,不过这多了一种雷声配合而已。星光下,也还可以看到负郭人家,只是那种焦糊的气味,就在这里空气中dàng漾,于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人家残破歪倒的轮廓。路上偶然也碰到一两批上前线去的武装同志,老远地彼此对过了口令,挨身而过,有时也说两句话,都是简单的字句,沉着的声音。在路上悄悄地走着,他心想:很难有这种抓得住当前qíng调的文人,写出这么一首动人的诗,也不会有那种名电影导演,能幻想这么一个镜头。战争是bào躁的,热闹的,丑恶的,但有时也不尽然。他只管沉沉地想着,终于铮的一声,碰着件东西,原来炸断了的电线横拦在路上,他扶开了电线,继续地向前走。在大西门附近,遇到一连布防的部队。他们在些微的星光下,不带一点火,肃静地布防,但听到枪托声、步履声、锹锄动土声,在寒风里散布。遇到他们的官长,说起话来,知道是属于一七一团。到了城门口,警戒部队,挺立在风声里。程坚忍站住了脚,答应了本晚的口令,随着那些呼噜噜推进城门的风,在门dòng的沙包堆fèng隙里缓步进了城,顺着中山西路,走向城中心。这条街,不但经过多次的轰炸,也中了很多的pào弹,房子是整片地成了残砖烂瓦堆,连空屋架子,都很少有。风呜咽着哭过了这废墟,天上几个孤独的星点,似乎也让风诱惑得在眨眼。这里没有什么杂乱声音,偶然有巡防部队的步伐声,答复了城外pào响,那pào声也像劳动的人,感到了出汗过多的疲乏,很久一两声气喘。远远地,可以看出街尽头两三星灯火,那正是彻夜备战的战士,在那里工作了。风和冷,夜和静,被那零落的枪pào,点缀出一份严肃的气氛,不曾倒完的人家,在墙脚边涌出一丛丛火光来,就近看见部队的火夫,挖了地灶煮饭,为了敌人过于bī近,为了轰炸过于频繁,煮饭烧水已不得不在夜晚工作了。在那火光上,大锅冒出如云的水蒸气,两三个火夫,人影摇摇地在火光水蒸气边工作。上风头经过,可以听到他们细微的、沉重的、断续的谈话声。他立刻得了两句诗:“更清炊战饭,丛火废墟生。”走过了中山西路,转弯是兴街口。这里已不是中山西路那样荒凉,满街亮了十几盏灯火,有一连工兵忙碌着在搬运石块,加qiáng马路中心的石条甬道。甬道两边,层层堆着乱砖木料门板以及桌椅板凳。不到若gān丈路,就在马路两边有这样一道阻隔的堆积物。同时也听到两旁的民房,哗啦啦作响,正是工兵们在人家屋里打墙dòng,让所有的民房都可以串通。这样连夜地工作着,表示了我们巷战准备的积极。就是连师部大门口,也预备作巷战了。走得将近中央银行却听到李参谋在街心说话,因问道:“老李,你还没有睡吗?”他走过来道:“我在这里监筑石坚防线。”程坚忍道:“石坚防线这个名字双关,我们师长号石坚,又可以说这道防线,有石头那样坚固。这道防线有多长?”李参谋道:“先从兴街口建筑起,只要时间许可,我们可以尽量地向四城发展。好在石头这样东西,常德城里是取之不尽的。”程坚忍因要去向师长报告大西门外的qíng形,没有久站,自向师部来。银行的营业大厅里,点了三四盏油灯,参副处的人,有几个据守了小长桌在灯下工作着,师长直属部队的一部分人,得着暂时的休息,拿着军毯或小被条,各人就在地面上摊着地铺和衣而睡,防空壕的电话总机,在大家无声的qíng况下,时时响着电话铃声,两个接线士兵,端坐在电话机旁,一个译电员,拿着一张电稿,由防空室里出来,可想到师长还在办公。程坚忍走了进去,见师长把那份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摊开一角,在煤油灯下占了小桌面的全幅。他军衣军帽整齐地穿戴着,端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按了地图,右手拿了支铅笔,在地图上虚画着。煤油灯bī近了他的脸,照着他的面色发红。正好这一刹那,没有电话通到,副师长陈嘘云,参谋长皮宣猷,指挥官周义重都在四周挺了腰杆坐着,他们似乎在等着一种指示,这斗室里面,充满了严肃的空气。
正文 第三十五 铁人(1)
程坚忍在师长那份严肃态度中,料着他是在计划战略,就没有敢多言,且站在门口。 约莫有四五分钟,余师长脸色映着灯光,泛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同时,他突然向在座的人道:“我们胜利了。战略的策划,完全是准确的。”大家听了这话,看了他的脸色显出了兴奋的样子,就都望了他,他一抬头看到程坚忍就把他要说的话停住,等候程坚忍的报告。报告完了,余程万带了笑容道:“你听完我这一段话再走。”接着向大家看了一看,因道:“也许你们都已见解到这一点的,这一次敌人发动的湘西战争,最大的企图,是想进犯沅陵。所以他的第一路主力第三师团,由弥陀市登陆,箭头一直向西,直扑五峰边境,折转南下,进犯石门,他若是顺利的话,当然一直由慈利大庸,以推沅陵之背。再说他第二路主力第一六师团的大部分,由公安进犯大堰垱,也是针对了石门的。只有dòng庭湖西岸登陆的那支敌军,是直扑常德的。敌人集合了十万人,原想大gān,为了我们在常德坚决死守,他们在dòng庭湖西岸登陆的军队,就无法策应北路主力,北路主力既在西边山地遭遇了我友军的抵挡,又以常德尚在我手,后路受威胁,所以变更了计划,打算用他们全部兵力先解决常德。于是他将近十万人兵力由西转南都集合在这个据点周围。这正是我们的妙算,将他们都吸引到这个核心地带来的。据我截至目前所得的qíng报,敌人并没有后续部队前来,纵然有,也远水不救近火。你想,十万大军,都在常德城区这一点,后面补给线那样长,弹药粮秣,怎么能说不缺乏?而况我们的空军和盟军的空军,天天在炸这条不绝如缕的供应线,他绝难持久。此外,我西面的友军和东面的友军,正对他取反包围,他的后路,随时随地都受威胁。所以他越把大军聚拢到常德这一点,他后路空虚,我们外围的友军,越是可以占他一个大便宜。而我们常德守军越支持得久,也就使敌人的消耗越大。他的前方拼命消耗,后方接济不上,没有被反包围的危险,也不是万全之策。而今我们友军已慢慢地办到了合围之势,他对常德的攻势,无论达到什么阶段,也非惨败不可。请问,十万大军的接济,是能靠飞机投掷的吗?不过局势演变到这种局面下,敌人不攻下常德,有受核心部队和外围部队夹攻之危,就是突围撤退也不容易。第二,敌人也不愿失这个面子。我判断在最近两天,敌人一定不顾一切,要先攻下常德,然后掉头去对付我们外围军队,以便逃避包围。在这不顾一切的qíng形下,一定还会放大量的毒气,但我们要完成这次会战的胜利,绝不能放弃吸引敌人的手段。也就是不让他在湘鄂边境站稳或撤退,好让我们友军来个大歼灭战。这样,全局是乐观的,而我们五十七师,就负着一个当仁不让的光荣伟大之任务。我以担负这个光荣任务为荣。把这个光荣任务给五十七师,那是百分之百地看得起五十七师,我们不能辜负这个期望。我仔细研究了,我们能把城区守到下月一号,无论援军到与不到,外围的友军一定把常德这个大陷阱布置妥当,那时我们成功是成功了,成仁也是成仁了。我和全师弟兄要咬紧牙关,闯过这个难关,让抗战史上,写下一篇湘西大捷,连我在内,八千人的牺牲,博得这一回大捷,那是十分合算的。”他的这一篇理论和qíng感的演讲,说得大家都十分心服。说到紧张的时候,他也是目光闪闪的,紧捏了拳头。等到他把话说完了,他脸上又照常放出了平和的笑容,接着道:“这并不是什么yīn阳八卦。有军事常识的人,一说破了,就会恍然的。”程坚忍站在屋子里,本来觉得理由充足,再看到师长的态度十分自然,也就在充分的自信心下,脸上发现出了高兴。余程万将身上的挂表掏出来看了看,向他道:“两点钟了,你可以去暂时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有任务给你。”程坚忍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他自知道在战场上抓着机会就打,也知道抓住机会就吃,抓住机会就睡。听师长的指示,分明还有一场恶斗在后面,有机会非培养jīng神不可,他退出了师长办公室,回到自己搭chuáng铺的屋里,在窗台上那盏菜油灯下,看到自己的被盖,展开在那chuáng板上,便先有三分陶醉。七八昼夜的战斗,和枕被相亲的时候,实在太少。由二十四日拂晓起,将近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了。他取下头上的帽子,鞋子也不曾脱下,就半斜半直地,躺了下去。平常的营中chuáng铺,平常的枕头棉被,这时一相亲起来,就甜蜜得昏然过去了。睡意蒙胧中,轰隆噼啪的猛烈声,让那受惯训练的脑筋,不得不恢复工作。他猛地翻身坐了起来。首先看到窗户纸上,已变成了yīn白色。其次看看屋子里chuáng上,都已空空无人。辛苦多日的同胞,又个个去接受新任务了。其次他看看屋子内外,一切无恙,心里安然了。他本来也知道这种观察是多余的,因为他曾设想到,不定是哪一次昏睡过去,人和屋子,有同时化为乌有的可能。所以有时睡醒了过来,就下意识地要四周观察一下。不过耳朵对着声làng的接受,已明白了这又是拂晓攻击的家常便饭。他沉静了两分钟赶快摸出chuáng铺下的脸盆,在厨房里舀了一盆冷水来,蹲在地上,就着盆连洗脸带漱口。这时候的枪pào,已是四城连成一处。山pào弹呼呼地在空中发出怪叫,师司令部已变成了火线核心。在这洗脸当中,师司令部附近,就落了好几枚pào弹,哗啦啦的房屋倾倒声,这盖得相当坚固的砖墙房子也不住地摇撼,随着窗子,外面就是黑烟弥漫。程坚忍一想,这已达到了战事最后阶段吧?不管它,先得把肚皮填饱,好预备今天拼掉这最后一滴血。正这样想着,勤务兵王彪,真是一个能共患难的助手。他将一只粗碗捧进一碗冷饭来。两根筷子cha在饭堆尖上,居然有两条咸萝卜放在筷子边。他接过饭碗,不问冷热,坐在地上连吞带嚼,就是一口气把它咽下去。再摸出chuáng底下的瓦水壶,向碗里斟了大半碗冷开水,还是一口气喝了。就在这时,城区连续地发出了爆炸声。近处既是不断地爆炸,城外的枪pào就被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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