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死活在这圈子里(2)
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huáng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地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huáng黑,胡须却修刮得gān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地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qiáng呀!”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太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huáng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宾主默然了一会儿,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的,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麒 麟小说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牺牲,那何必?”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pào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愤恨。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的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余程万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利用。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绝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不机要的地图给王德纯看。他捧着看时,这地图将常德外围,用蓝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洑山,系西北边。由河袱山经许家湾到沅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的核心里。他看时不住地点头。余程万问道:“阁下明白吗?”王德纯道:“这个图上告诉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pào火圈子里。”余程万道:“对的,在这个pào火圈子里,我是随时随地,去找机会去打击敌人,可是在这圈子里的老百姓,他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着伤害。王主教,这老百姓一个名词,也包括你在内。”说时微微一笑。王主教将地图折叠好了,jiāo回给余师长,笑道:“我完全明白,师长!我不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告辞了。我再问一句,你允许我在东门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万笑道:“学你一句话,为了上帝,我允许你住下去了。”王德纯很高兴,紧紧地和余程万握了一下手,告辞出了接待室。那个介绍人程坚忍,站在这里,就相送到师部门口来,问道:“师长答应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师长学了我一句话,为了上帝,我现在也学他一句话答复你,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程坚忍道:“那是我们师长答应了。那位刘老先生在贵教堂里需你照应了。”王主教站住了脚笑道:“哦!我几乎忘了一件事,那刘静媛小姐很感谢你,托我带来一样东西送你。”程坚忍听了这话,倒是相当地惊异,看时,王主教从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装书jiāo给他。这书黑布面烫着金字,乃是《圣经》。王主教笑道:“程先生这是很重的礼物呀!”程坚忍对宗教虽不感兴趣,然而知道刘小姐是个教徒,也知道教徒送《圣经》给人绝非小可的事,便点着头道:“好,见了刘小姐请替我谢谢了。”于是握手而别。
正文 第四章《圣经》与qíng书(1)
这一部《圣经》,在宗教家看起来,当然是给予了程坚忍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是从实际上看来,也许是给予了他一点麻烦,他把这部书,放在自己卧室的小桌上,在随着长官忙碌了整天之后,偶然得了一点时间回房来休息,他就展开书来看上两页。可是《圣经》在西洋虽是很好的文学书,中国翻译出来的《圣经》,字是中国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却不是中国话。在战地上作战的人,有了休息,他图个轻松与舒适,程坚忍也不会例外。这时教他训练自己的脑子,去学中国字的外国文,实在感不到兴趣,因之也只能看两页就放下了。这本书放在桌上两天,被同室的李参谋发现了,拿着《圣经》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你并不是教徒啊!在紧张的今日,你临时抱佛脚。”程坚忍坐在chuáng上却突然站起来,正了色道:“李参谋你知道我对战争有自信心吧?”李参谋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在这时弄一本《圣经》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圣经》给人那是十二分地看得起你。”李参谋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给你的。”他一面说,一面翻着书页,在书面后的空页上,用了自来水笔写的两行字,一行是程坚忍先生存,刘静媛敬赠。他忽然呀了一声道:“这百分之百是个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国名字……”他说时,向程坚忍微笑,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程坚忍笑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因把和刘小组帮忙,以及王主教带书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参谋笑道:“那很好,我们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紧张了,你有着这一点罗曼史,弄点儿轻松……”程坚忍两手同摇着,学了李先生一句广州话,笑道:“唔讲笑话!唔讲笑话!”可是第二句他学不来了,还是说出山东话来道:“咱别冒犯了上帝。”李参谋郑重地放下《圣经》,也哈哈大笑。程坚忍道:“你刚由办公厅下来,得了什么消息?”李参谋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们保卫常德的一枚子弹,已经在今天早上五点钟发出去了。刚才顾指导员由dòng庭湖西岸,走回来二十多里,打电话报告师长了。”程坚忍道:“那么,我们立刻上办公厅,看师长有什么任务给我们。”说毕,两人立刻走到办公厅,看看同事们,各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一切照常。程坚忍也就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战报来看。就在这时,余程万师长也走来了,他从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边,对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后,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都面对了他站着,他先说了一句道:“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早上在涂家湖蠢动的敌人,这是策应的一路,我们要留着宝贵的jīng神将来与敌人周旋,现在还不必过分地紧张。”说完了这个帽子,他顿了一顿,大家也静悄悄地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顾指导员刚才在电话里报告,今天上午五点钟,有敌人的汽艇十多艘,载了一百多人向涂家湖的湖滩进犯,我们那里警戒哨李排长带了两排人在岸上抵抗,当时打沉敌人汽艇两艘,敌人死伤三十多人,这样相持一个多钟点,敌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敌兵二百多人,我们兵力单薄,不够分配,就让敌人在湖滩登陆。该排吴排副负伤,全排约有二十人,现由李排长率领在涂家湖市西约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吴排副虽然负伤,他没有退下,依然和弟兄们一处作战。因之我们士兵作战的qíng绪非常高涨。我得了这么一个报告,十分安慰,除了赏吴排副二千元,并着顾指导员带些药再去前线。此外还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是顾指导员回来,经过崇河市谈家河的时候,当地的警察纠合了民众一百多人,愿参加作战。我也命顾指导员去指导着,我知道常德民众抗敌的qíng绪,是特别浓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对各部队说,现阶段的战斗qíng绪,不要太紧张了,紧张还在后头呢。”说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保卫大常德的战斗现在己经开始,今日午后师部就搬到中央银行去。你们照着我以前的规划,在那边布置。当然是要迅速,可是还望你们布置得整齐。”大家听着这样说了,知道确已达到了紧张的范围,师长说完话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后,就开始清理各人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程坚忍手里清理着东西,望了李参谋道:“李参谋,我到中央银行已经看过几次了,我们还住一间屋里吧!”李参谋说道:“两个人?那边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了,不过你最要紧的东西那里总可以放得下。”他问道:“最要紧的东西?看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参谋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设想罢。”说毕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领悟了朋友说的是什么,微笑着并未答言。午饭以后,大家开始由下南门搬向中央银行新师司令部。程坚忍随着勤务兵挑着的两件行李也随大家乔迁过去。这日是半个月以来少有的一个yīn天。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不见太阳,也不见一片蔚蓝色的天,人在街上走着,寒风扑在脸上,增加了一种凄凉的意味。这时,街上虽然有人走路,但走路的尽是守城部队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着行李用具的,回来的却是空着两手,或拿一根扁担和一卷绳索,不见一个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这城成了一座没有女人和百姓的军城了。他低头想着,虽不免有点感叹,但一想到没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地好笑起来。到了中央银行,那铁栅栏门已经大开,卫兵也在门口站着岗了。原来的营业店堂,柜台已经拆除了,士兵们正就地安排着铺位。这虽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经让人过着帐幕生活。他将东西暂放在店堂里,站着打量着落脚处,李参谋却由旁门里走出来,招着手道:“这里,这里,你倒是过来。”程坚忍过去看时,这里正附有一排平房,师司令部gān部人员,正分别着向各屋子安排东西。李参谋将他引进的这屋子,已有了四副铺板,列在四围。其中有一副铺板,是光的,还没有展开被盖。因指着笑道:“这大概是留给我的了。”李参谋笑道:“所遗憾的就是不能为你预备下一张小书桌,因之你那部《圣经》,未免要放在chuáng上。”程坚忍笑道:“你始终忘不了这部《圣经》。”说时,勤务兵已经把他的行李拿了进来,糙糙地将chuáng铺收拾好了。他坐在chuáng上沉默了一会儿。李参谋道:“你搬进这新房子来,有什么感想吗?”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是预备做艰苦的巷战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着想,我刚才在路上想着,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城市了,我应当开始给我那未婚妻写信。”李参谋笑道:“这是奇闻,这个时候,你叫谁去给你jiāo信?”他笑道:“我这信现在不要jiāo出去,等到战后一股脑儿jiāo给她,假如是由我jiāo给她,那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jiāo给她做个纪念那也好。我预想着这常德城内外,是有一场激烈战事的,我们在师部里知道得更详细,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点事迹,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点事迹。”李参谋以为他这话是随便说的,以遮掩他还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没有跟着向下深问。不多一会儿,余程万师长也来了,却叫程、李二人去说话。师长和副师长、指挥官三个人,都住在这里的防空dòng。程坚忍以前没有到过中央银行内部。这时前去,走过这带平房,见有一个钢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dòng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设着电话总机,接线兵己坐在那里工作了,这就给了人一个紧张的印象。走进dòng去,像一间小屋子,面对着铺了两张chuáng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个电话机,是这里唯一的点缀。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嘘云、指挥官周义唐站在墙上一张地图下研究战术。他们进来了,余程万便转身向他们道:“现在所得的qíng报是敌人的主力已向我外围西北角进bī。盘龙桥方面的友军qíng形,我很是注意。你两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们取得联络。我们这里的qíng形,你们都知道,可以充充分地告诉他们。他们的qíng形,也要赶快报告我知道,我也急于知道这方面的qíng形彼此间无线电波长的呼号,至今没有弄清楚,上面又没有告诉我们,这实在让我着急,明白了吗?”两人答应明白,便退了出来。冬日天短,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风呼呼地响,刮着烟子似的细雨,漫天飞舞,窗户偶然被风扑开,雨烟子就涌了进来,浸得人脸上冰冷。虽是天色刚晚,这个新师司令部里,在严肃之中,空气是十分地静穆,听不到一点什么动静。只有那边电话jiāo换机旁,不断发出一阵阵的丁零零电铃声,这象征着外围军事紧张,而报告频繁。过了一会儿,气压更低,于是那西北风把外围的pào声轰隆轰隆只管送了来,于是武陵城里初次听到了战神的咆哮。程坚忍似乎有什么感触似的,他找了两块木板子来,一块放在chuáng铺上,一块放在地上,点了一支蜡烛,滴着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chuáng下网篮里寻出一瓶墨水,把自来水笔伸进瓶口里,让它喝饱了墨水,然后取出一本厚纸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上那块木板,伏在chuáng铺板上,低头写了起来。李参谋睡在对面铺上,正预备休息好了jīng神,明天一大早出发,看他这样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写着字,还传了话来道:“李参谋你别睡着了,我写完了要给你看呢。”李参谋随便答应了一声,程坚忍却是文不加点的,一口气写下去。李参谋正有点睡意蒙胧,却被他摇撼着叫道:“看吧,写好了。”李参谋一个翻身坐起来,见那支蜡烛已烧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chuáng上接过他那厚纸簿子来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蓝水字飞舞着,顺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写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亲爱的婉华,便呀了一声笑道:“果然是你给爱人的qíng书呀!那我怎么好看呢?”程坚忍道:“我说请你看,当然你就可以看。这里面也许有些秘密,将来会公开的,现在这些秘密虽还不公开,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怀疑,看吧。”李参谋笑着就看下去,信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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