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_张恨水【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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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妹用个食指点着他道:“你倒是鬼!”玉坚道:“若不是你爷那个老古板,你家里我是天天都可以来的。”玉坚这句话,自觉是不会那样巧,再被她父亲姚二伯听去了。可是天下事偏有那样巧,恰好是被姚二伯听着去了,不过姚二伯虽然xingqíng古板,但是同时他又很柔懦,他并没有那种勇气,敢走出来和玉坚理论,装着小便,便踅到篱笆角落里去了。外面玉坚继续着道:“回头我在关帝庙外头去散步,你可以到那里去回我的信。”大妹道:“是了,你不要这样子大声音叫出来了。”姚二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身上打抖战。心想,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大女孩子有些靠不住,如今是青天白日,她就约了少年去私会,这更不成话了。当时,他也不作声,自向屋里去剥花生仁。不多大一会儿,大妹到里面来,笑道:“爹!我到相公家里去看看大姑娘。”二伯瞪了眼道:“放了事不做,白日huánghuáng的去走人家。”刘氏在一边道:“你管孩子,管得也没有道理,相公家里,多去一次,就可以多学一次乖,这个地方不去,应该到哪里去?大妹,你只管去,我答应的,要什么紧?”大妹有了这句话,自然是放着胆子走了。

  姚二伯虽是qiáng不过他的老女人,但是也不肯就这样地放了手。在墙钉子上取下那杆尺八长的旱烟袋,故意转了身子,在屋子四周望着,作个要找火种的样子,结果便左右两边望,慢慢地走出去了。他出了大门,可不会再有犹豫的态度,远远地还看到大妹在前面走着,自己也就把两眼钉定了她的后影,一直跟到姚廷栋大门外来。果然的,她是走进相公家去了。这和她约着在关帝庙前面的那句话,又有什么相gān呢?但是他虽疑惑着,却不走开,依然继续地在树外大路上徘徊。

  不到一餐饭时,大妹又出来了。二伯闪在人家篱笆里,让她过去,然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直跟到关帝庙前,见屈玉坚老早地在那里昂了头望。二伯由桔子林里,绕了很大的圈子,绕到庙后,闪在一座石碑后面,伸了头出来望着,远远地看到大妹和玉坚站得很近,他心里跳着,身上又有些肌ròu抖颤了。只好用二十四分的忍心,把自己态度镇定着,继续的向下听。

  大妹道:“我看那样子,就是为了李少爷的事,才把chūn华关起来的。相公大概还不晓得,师母对我说还是在家里做一做粗细生活好,读书有什么用?现在男人也考不到状元,何况是女人呢?不过我到他家去,师母倒好像是不讨厌,以后我跟你们常通一些消息吧。”姚二伯听了这话,真是蚕豆大的汗珠子,由额上滚了下来。心里想着,这两位冤家,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到相公家里去勾引huáng花闺女,这件事若让相公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着走,那还了得!他倒不去拦阻大妹,一头跑回家去,瞪了眼向刘氏道:“你养得好女儿,要我去坐牢吗?”

  刘氏突然听了这话,倒有些愕然,连问什么事,无缘无故发脾气。二伯喘着气道:“姓屈的这个孩子,三天两天,我总碰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他爹是个举人老爷,那又怎么样?能欺侮我这穷人吗?”刘氏一听他这口音,就知道是什么缘故了。本来大妹和玉坚那番qíng形,自己也是看得出来,不过自己贪图着玉坚肯花小钱,若是不让他来,自己是一桩很大的损失。而且大妹整日不离眼前,也作不出什么坏事来,任便她去,也没有什么要紧。现在丈夫喊出来了,也许今天他们约会着出去,有什么不正当的事了。因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大妹正在和玉坚报告消息的时候,听到一阵脚步声,也是吓了一跳,回头就看到父亲跑着走了,跳着脚道:“了不得!他回家找家伙去了,你赶快离开吧。”

  大妹说毕,也就向家里跑,意思是要看看父亲态度怎么样,好将他拦住了。因之站在大门外半藏掩了身体,还不敢进去。只听了母亲低声央告了道:“到底是怎样了?你把话告诉我呀,你只管瞎叫些什么,你不顾面子了吗?”这才听二伯颤着声音,低声道:“这丫头偷人养汉,顶多我不要她也就完了,你猜她做出什么事来?”说到这里,那声音越发是低,大妹也听不出来他说些什么了。但是这件事自己爹妈完全知道,那已是很可无疑的了。

  于是自己索xing不进去,就在篱笆边原来那块石头上坐着,只听到里面咕咕了许久,父亲突然喊起来道:“我打死你也不为多。”只这一声,砰硼乱响,罐子木盆,由门里头抛了出来,接着母亲也在屋里放声大哭。大妹看着,这事非张扬开来不可,可是事qíng闹大了,又不敢进去劝架,正在为难时,早是把左邻右居惊动了,一窝蜂的拥了进去劝和。大家问起根底来,老两口子,含糊着也不肯直说,丈夫说女人惯女儿,女人说丈夫不该在她头上出气。邻居们看到屈玉坚来过的,大妹又是这尴尬qíng形,这件事就大家无不明白。从这日下午起,满村子里人,就沸沸扬扬地传说起来。大妹觉得是冤枉,细想可又不是冤枉,于是悄悄地溜进屋子里去,关着房门,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刘氏以为女孩儿家,哪里受得惯这样的羞rǔ,总怕她会寻短见,请了隔壁的小狗子婆婆来,推开了门,陪她坐着,由这位小狗子婆婆传说出去。她原来说,不是她来陪伴着,大妹就上了吊。传到第二个人六嫂子,说大妹关上房门,绳子都套好了。传到第三个人小牛子娘,索xing说,大妹已经上了吊,是小狗子婆婆救下来的。自然,这种消息,姚廷栋也会听到了。

  到了下午,讲过午课以后,他的脸色就板了下来,不带一点笑容。学生们都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先生有了什么事,这样的生气。到了晚上,大家都点着灯,回房读夜书了,廷栋就提高了嗓子,在外面叫道:“玉坚呢?”玉坚答应了一声“喂”,就走到廷栋屋子里去。只见廷栋架了腿,一手捧了水烟袋,垂了眼皮,沉着脸色在那里抽烟。纸媒尾端,压在水烟袋底下,他另一只手,由上向下,将纸媒抡着。

  玉坚看得出来,这是先生在沉思着,有一大片大教训要说出来呢。于是垂了手站定,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廷栋道:“你令尊和我,是至好的朋友,才用了古人那易子而教的办法,在我这里念书。我不把你的书盘好,怎么对得住你父亲?但是读书的人,不光是在书本子上用功夫就算了的。必须正心修身,然后才可以谈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最近我看你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浮华,你已经是成人的人了,我还能打你的板子不成?这样子,我有点教训你不下来,而且我,本村子里多少有点公正的名声,我决不能为了自己的学生,得罪族下人。现在读书,非进学堂,是没有出身的。令尊也对我说过,下半年要把你送到省城里进学堂。我看,你提早一点走吧,明天,你就回家去,过两天,再来挑书箱行李。”说着,chuī了纸媒,又吸了一袋烟,复道:“我另外有信给你令尊,你是我的学生,你的行为不检,就是我的错,我也不能在信上说什么,但愿你从此以后,改过自新,好好地作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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