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的时间,她才问了一句道:“那孩子有了人家没有?”说这话时,她一面在烟袋的烟盒子里,撮出了一小撮烟丝,按在烟袋嘴上。她一副慈祥的面孔,向烟袋上望了,并不看了儿子。小秋做梦想不到母亲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但是也不敢撒谎,便淡淡地道:“听到说,已经有了人家了。”
李太太道:“什么?有了人家了!有了人家的姑娘,你……”说时,这可就看到小秋的脸上来,因道:“哎!你这孽障,去吧,我没有什么话问你了。”小秋答应了是,自向屋子外走去。走到堂屋里,停了一停,却听到李太太在屋子里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不知这一声长叹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可是在她问chūn华有了人家没有这件事上面看起来,那是很有意思的。假使chūn华还没有人家,岂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是母亲愿意提议这一头亲事的了。
一个人沉沉地想着,就走到了书房里去。自己斜靠了书桌子坐定,手撑了头向窗子外望着,只管出神。他心里转着念头,这件事若是出在省城里,那也就有了办法。我那表姐,不是也订亲在乡下,自己决计不嫁,就退了婚的吗?倘若chūn华有这个决心,我想管家也不能到姚村子里来,硬把她抢了去。有道是天定胜人,人定亦可胜天。他心里想着,口里也就随了这个意思叫将出来,说了六个字:“人定亦可胜天。”
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你这孽障,要成疯病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说话,什么人定亦可胜天?”小秋看时,正是母亲站在房门口向里面看着说。小秋涨红了脸,立刻站了起来。李太太板了脸道:“这样看来,你同我说的话,那是不完全的。你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不安分的事?我有点猜不透。原来的意思,我是想在你父亲面前,给你说qíng,现在我不能管你这闲账了。让你父亲,重重的打你一顿。”
小秋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李太太喝道:“我有所不知吗?果然的,我有所不知,我倒要问你,什么叫人定也可胜天,你能够把人家拐带了逃走吗?”小秋正还要说明自己的意思,李太太又接着道:“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你就在家里住着,等候你父亲发作。你父亲没有说出话来以前,你不要到学堂里去。”小秋道:“但是我在先生面前,只请了半天的假。”
李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样怕先生吗?你要是那样怕先生,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了。说了不许走就不许走,至多也不过是搬书箱回家,那要什么紧!”小秋听到母亲说了这样决断的话,就不敢跟着再向下说。只是在屋子里呆定了。可是李太太也只说了这句话,不再有什么赘言,自己回屋子里去了。小秋他想着,母亲的颜色怎么又变得厉害起来了?那必是母亲怕我恼羞成怒,会作拐逃的事qíng,我要是那样做,不但对不起父母,而且更对不起先生。既是母亲有了这番疑心,那就不能走,免得一离开了,父母都不放心。父亲看到那几首诗,当然不满意,但是那几首诗上面,也并没有什么yíndàng的句子,不见得父亲就会治我怎样重的罪。事qíng已经说破了,迟早必有个结局,索xing就在家里等他这个结局吧。因之自己只是在书房里发闷,并不敢离开书房。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秋圃由座船上回来,小秋的心里,就卜卜地乱跳一阵,料着父亲就要叫去问话的了,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子闲步,便又站在房门口,贴了墙,侧了耳朵听着。但是只听到父亲用很平和的声音,和母亲说着闲话,却没有听到有一句严重的声音,提到了自己的。这或者是母亲尚在卫护一边,立刻还不肯将话说了出来,要候着机会,才肯说呢。越是这样,倒叫自己心里越是难受,便躺在一张睡椅上,曲了身体,侧了脸,紧紧的闭了眼睛。
但是始终不曾睡着,也不见父亲来叫去问话。自己又一转念,那必是援了白天的例子,要吃过晚饭再说,那就再忍耐一些时吧。殊不料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的脸色虽是难堪,可是他并不曾说一个字。自己战战兢兢的,只吃了大半碗饭就遛到书房里来。自己心里,自是想着,父亲对于自己有罪不发作,却不知道要重办到什么程度去。拿了一本书,耐xing在灯下展开来看。
直听到座船上转过二鼓,依然没有什么消息。李秋圃是个早起早睡的人,平常,这个时候,已经是安息了。小秋悄悄地打开了房门,向外张望着,却见父亲卧室里已是熄了灯亮。在今天晚上,这可断言,是不会审问的了,父亲何以能把这件大事可以按捺下来。他犹疑了一晚,自然也不得好睡。
次日天亮,他就下chuáng了,悄悄地开了门,伸出头来向门外看着,恰好正是秋圃由门前经过,立刻停住了脚向他望着。小秋当了父亲的面,是不敢不庄重的,索xing将房门大开,自己站定了。
秋圃冷笑了一声道:“你起来得早,我想你昨晚一宿都没睡好吧?”小秋不敢作声静静地站着,垂了手,微低了头。秋圃道:“母亲很担心,怕我要怎样的处罚你。你已是成人的人了,而且念了这些年的书。你果然知道事qíng做得不对的话,用不着处罚你,自己应该羞死。你若是想不到,以为是对的,只这一件事,我就看透了你,以后不用念书,回河南乡下去种地吧。别白糟蹋我的钱!”
小秋不敢作声,只是垂手立着。秋圃道:“你应当知道,你先生是怎样的看重你,他还在我面前说,你怎样的有指望。可是到了现在,你就做出这样的轻薄事来,对于旁人,也就觉得你的品行有亏,何况是对你这文章道德都好的先生呢?教书教出你这种学生来,不叫人太伤心吗?我昨天并不说你,就是看看你自己良心上惭愧不惭愧,既然你一晚都没有睡好,大概你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现在,你自己说吧,应该怎办?”
小秋紫了面皮,垂下眼帘,不敢作声。秋圃喝道:“你这寡廉鲜耻的畜生,也无可说了。你有脸见人,我还没有脸见人呢!从今天起,不必到姚家村读书去了。现在你先可以写信给先生,告三天病假,三天病假之后再说。”小秋在线装书上所得的教训,早已就感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而现在父亲所说的话,又是这样的人qíng人理,这叫他还有什么敢违抗的,用尽了丹田里的气力,半晌哼出一个是字来。秋圃道:“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只是对不住姚老夫子而已。”说毕,昂着头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小秋在那房门口,望了父亲的去路,整站有一餐饭时。他想着父亲的话是对的。可是就这样离开姚家村,就这样和chūn华断绝消息,无论如何,心里头是拴着一个疙瘩在这里的。因为chūn华用qíng很痴,就是不自尽,恐怕她发愁也会愁死了。
想了许久,心里还是兜转不过来,这就慢慢地踱出门去,在河岸上徘徊着。他是无心的,却被他有心的父亲看到了。过了一会子,只见毛三叔由河岸下走了上来,老远地向他道:“李少爷,老爷问你信写了没有?”小秋乍听此话,倒是愕然。毛三叔道:“老爷打发我回家去给你送一趟信,我是不得不去。其实你猜我心里怎么样?慢说回家,皇帝也不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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