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_张恨水【完结】(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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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ūn华放下茶杯,两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拐杖,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一定有日子的,一定有日子的!请你积个德,把话告诉我。”老太太道:“你这不是胡来吗?bī死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日子来呀。终身大事,日子哪里是可以随便说说的。管家果然送日子来,总也要配上礼物,请媒人恭恭敬敬送到我家,那怎样瞒得了你?”chūn华手放了拐棍,呆了一呆,淡笑道:“你还是骗我的话,我娘,打算把我当童养媳送出去呢,还要个什么礼物?”老太太两手同扶了拐棍头,仰着脸向她看去,因道:“这是哪里来的话呢?把你当童养媳送出去,那是你娘平常生气说的话,哪里能信?有姑娘的人,生起气来,总是这样说的,这也用得着搁在心上吗?我们是什么人家?哪能够随随便便把你送了出去呢?就是你爹娘要这样做,我也不能答应。我们家就是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并没有三个四个呀。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作主。”chūn华踌躇了一会子,皱眉道:“你老人家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这件事,我并不要你做什么主,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知道个准日子。”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忙些什么?”chūn华冷笑

  道:“我忙?我是忙,我忙着好让人家抬棺材来装我入殓!哼!预备棺材抬人吧。”姚老太太向她脸上看看,倒是没有把话向下说。不过劝女孩子做好姑娘的话,引着奶奶经上的典故,却是说了不少。最后,chūn华向她道:“好了,你老人家不用再教训我,我决计做个好姑娘就是了。我在家一天,我总孝顺三位老人家一天。等到大数来了,我是gāngān净净地带了这条身子去。”姚老太太道:“你为什么老说这些话?”chūn华道:“我决不说气话,我敢当天起誓。”

  姚老太太道:“只要你肯听话,那就很好了,何必还起什么誓。”chūn华笑道:“你老都相信我了,那就好了。”姚老太太对于她这样一句话,也没有在意,却以为自己劝说成功了。chūn华却是根据了要人相信的那句话去做。

  自从这日起,当了人的面,也不生气,也不发愁,像读书时候一般过活。只是不时在祖母口里,探问出嫁的日子。姚老太太先还推诿,后来就告诉她。总在秋凉九十月里。chūn华也想到,转眼就是三伏暑天,总没有在这个日子办喜事的,也就从容下来。只是到了每日晚上,关门睡觉以后,那就把一天的态度,完全改变,两条眉毛立刻皱到一处,垂了头,侧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向一盏菜子油的灯呆望着。没有人来惊动,自己也并不移动。一点豆子大的火焰,一个模糊的人影子,平常的一间屋子,在chūn华眼里看来,便觉得分外的凄凉。坐到了相当的时候,就有两行眼泪,顺着脸流将下来。眼泪由眼睛里出来,是不知不觉的,出来后泪珠由脸上滚着,滴到衣服上去,也是不觉的,人只是静静地对了那盏孤灯。到了最后,便是找了一个烛头,cha在泥烛台上,拿到帐子里去,便将藏在chuáng角落墙dòng里的一束信件,在烛光下看。其实她纵然不看,那信上是些什么言语,她也会记得的,因为看得太多,已经烂熟在胸里头了。所以当小秋在南昌城里看她的信时,虽说是其qíng恳切,殊不知chūn华的qíng感悲切,比他超过了无数倍。夏日本来夜短,chūn华要等到人都安歇了,她才点了烛头到帐子里去看信,那时间,每每是消磨过了半夜。而乡下人又是起来得很早的,家里人都起来了,chūn华不好意思还睡着,因之没有睡够就起了chuáng,两只眼睛皮,高高地浮肿起来。直到中午,推着身体不好,再回房去大大的补睡一觉,方才能把jīng神恢复过来。她每日都是如此,倒让宋氏看在眼里有些奇怪。何以每日中午,一定倦得要睡。有一晚上,chūn华的眼泪,流得过余的多了,次日起来,两眼又红又肿,自己也觉得看东西不大便利。正想照照镜子,看是什么qíng形,不想宋氏就在这时走进房来,于是她自己又加重了自己一番罪受了。

  第卅一回 获柬碎娘心饰词莫遁 论诗触舅忌危陷深藏

  在宋氏这一方面,自己女儿的态度,她是很清楚的,但是突然的将眼睛哭肿,这必临时又发生了变故。便问道:“你昨夜里又为什么大哭?你爹的病,还没有好呢,你就不顾一点忌讳吗?”chūn华道:“我并没有哭呀,不过眼睛里面有点痛,也许是害了眼了。”宋氏也不驳她的话,鼻子里欷歔着,冷笑了一声,在屋子里拿了东西,自去了。chūn华这就有点疑心娘的话,仔细地对镜子照了一照。不料两只眼睛,不但是肿气,而且眼皮发了红色,犹如两颗小桃子,顶在脸上。害眼睛是没有这种现象的,却不好骗人,于是整日藏在屋里,也没有敢出去。吃饭的时候,推说眼睛怕阳光,也在屋子里藏着。休息了一天,到了晚半天,眼睛就消肿一大半。姚老太太究是疼爱着她,进房来,握住了她的手,偏头向她脸上看着。于是将拐棍抱在怀里,腾出那只手来,将两个指头,在她的眼睛泡上,颤巍巍地轻悄悄地抚摩着。因道:“chūn华,你为什么这样糟蹋你自己的身体?把眼睛哭瞎了,那怎样办?”chūn华道:“我没有哭,我是害眼。”姚老太太道:“你就害眼,也是这一程子,哭了出来的。天气这样热,你何必在屋子里坐着,出去乘乘凉去。”chūn华道:“我不热,我在屋子里还可以看看书。”姚老太太道:“这更胡说了。你既然是阳光都怕见,怎么还能看书?我知道,你是预备把这条身子毁完就甘心的。来,婆婆说两个故事你听听。”说着,拉了chūn华就走。chūn华自己也没有了主意,就低了头跟着姚老太太走了出去。

  江南人家的房屋,本来没有院落,只是各家一个天井。三湖乡下的房屋,平常人家,连天井都废除了,所以夏天乘凉的人,都得拥到大门外去。廷栋家虽有天井,但是左右邻居,都在大门外敞地里乘凉,所以姚老太太也是拉了chūn华到大门外敞地上来。一痕眉毛式的月亮,带了几点疏星,在天幕上斜挂着,照着那黑巍巍的桔柚树林子,在久坐在小卧室里的人眼光看来,便感到一种幽深的趣味。那些乘凉的人,有坐得远些的,看不见什么人影子,只那谈话的人声,在那几点烟火的所在继续地发出。在空场里,姚老太太横着竹chuáng,有两个邻居女孩子,带了织麻的夹棍,坐在那里,静等着姚老太太讲故事。对过菜园里豆棚子上纺织虫吟吟地叫着。一阵风来,又把远处水塘里的蛙鸣,呱呱地送到耳里。chūn华耳目一新,jīng神觉得很是慡快,这也就忘其所以的,在这里坐了下来了。

  可是她在这里乘凉,她母亲宋氏,始终也不曾出来。chūn华猛可地心里一舒适,就只管把闲话说了下去,忘了进房去睡觉,直到那北斗七星,横偏在树林子上,人身上也感到凉侵侵的,原来是露水已经下来了,chūn华这就起身道:“婆婆,我们回去睡了吧。”姚老太太道:“你进去睡是可以的,不要进房再看什么书了。”chūn华答应了一声,悄悄的向母亲屋里偷望着,见那窗户边下,依然是灯光灿烂,好像还不曾睡。她想着,母亲未曾出来乘凉,一个人在屋子里点着灯闲坐,那到底为了什么,而且又是这样夜深,在平常也就早已安歇了。祖母在临走的时候,只管叮嘱我,不要看书,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心里想着,可就摸索着进了房。因为是每件事自己都留心的,忽然看到桌上煤油灯的灯头,已经捻得很微细,就猛然地想起一件事。记得出去的时候祖母拖了就走,自己不曾把桌上的灯焰拧细,依然是像人在屋子里一样的照耀着。现在灯芯细了,莫非是灯里的油,已经点gān。如此想着,就隔了透明的灯座子,向里面探视,可是那里面的油,依然还是满满的。于是拧大了灯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却也没有什么移动。手扶了桌子,站住呆了一呆,心想这完全是自己多心的缘故,屋里有什么东西犯私,怕别人搜查,于是拿了一把蒲扇到帐子里去轰赶蚊子,只把蒲扇伸进去一扇,就把帐子掀动了,立刻看到墙角落里那个墙dòng露出来了。因为那个墙dòng,是有一块砖头封住的,现在没有了砖封口,那dòng成了一个黑窟窿,伸手进去一摸,里面全空,所放在里面的一束信件,连一张纸角都没有了。心里立刻一阵乱跳,把额头上脊梁上的汗珠子,一齐向外乱冒。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腿跪在chuáng沿上,呆了半晌,一点也移动不得。许久许久,软摊了坐在chuáng沿上,qíng不自禁的,说出一句话来道:“这是怎么好呢?事qíng太坏了!”把这话说完了,心里一阵焦急,立刻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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