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又是下午。因为金太太早先对金荣说了,七爷醒了,叫他去有话说。因此燕西一起来,金荣就说道:“七爷,你这几天回来得太晚了,总理要你去说话哩。”燕西道:“是真的吗?你又胡说。”金荣道:“怎么是胡说?太太就派人来问了好几回,问你起来了没有?”燕西心里一惊,难道是昨晚上的事犯了?这一见了父亲,不定要碰怎样一个大钉子。因道:“太太也问我来的吗?你是怎样对太太说的?”金荣道:“我没有对太太说什么,太太是叫人来问的。”燕西道:“总理在家里没有?”金荣道:“上衙门还没有回来。”燕西笑道:“那倒还是我走运。让我先进去试试看,太太就是说上一顿,也不要紧。”于是抢忙洗了一把脸,赶紧就向上房走。到了里院的月亮门下,背着两手,慢慢地在长廊下踱着缓步,口里还不住地唱着二huáng。金太太正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捧了一本大字《三国演义》,就着窗下的亮光看,见窗外人影子晃来晃去,又听到燕西哼哼的声音,便问道:“外面那不是老七?”燕西道:“是我。我要找四姐问几个外国字呢。”金太太道:“你别要假惺惺了。给我滚进来,我有话问你。”燕西含着笑,一只手打了帘子,一只脚在房门里,一只脚在房门外,靠住门框站了。金太太把眼镜取了下来,问道:“我问你,你这些时候,忙些什么东西?我简直三四天不见你的面。你就这个样子忙,你应该赶上你的父亲了,为什么你还是一个大子儿挣不了?”燕西笑道:“你老人家真骂苦了我了。可是我天天不在书房里看书,又说我行坐不定,没有成人的样子。一天到晚在书房里坐着,又说见不着人,这不是太难吗?”金太太用一个食指,对燕西点了几点,笑道:“孩子,你在我面前,就这样撒谎,若是你老子在面前,也能这样说吗?”燕西笑道:“并不是我撒谎,我是真正每天都有几个钟头看书。”金太太道:“你这就自己不能圆谎了。刚才还说是一天到晚不出去,这又改为几个钟头了。昨天晚上,到了一点钟派人去叫你。你还没有回来,你到哪里去了?”燕西道:“我在刘二爷家里。”金太太道:“你胡说!我叫人打电话到刘家去问,就听说刘二爷本人不在家呢。”燕西这时已走进屋里,斜躺在一张沙发上,轻轻地说道:“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单单是我昨天打了四圈牌,就碰到你老人家找我。”金太太道:“你不要推托是打牌,就是打牌,你也不应该。你父亲为你的事,很生气。你还嬉皮涎脸,毫不知道呢。”燕西道:“我又没做什么错事,父亲为什么生气?回来得晚一点,这也不算什么。而且回来得晚,也不是我一个人。”金太太道:“我是不说你。你有理,让你老子回来了,你再和他去说吧。据许多人说,你是无所不为,天天晚上都在窑子里。”燕西跳了起来说道:“哪有这个事!是谁说的?我要把这个报告的人,邀来当面对质。”金太太道:“说得不大对,你这样跳。可见说你终日在外不回来,你并不说什么,那是事实。”正说到这里,老妈子进来说:“魏总长的老太太打了电话来了,请太太过去打小牌。”金太太道:“你去回她的电话,就说我待一会儿就来。”老妈子就去了,燕西对他母亲望着,笑了一笑,可不做声。金太太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心里在说我呢。你以为我骂你打牌,我自己也打牌了。你要知道,我这是应酬。”燕西道:“你老人家真是殊求过甚,连我没做声,都有罪。要说我心里在犯罪,那么,在你老人家随时都可以告我的忤逆。”金太太将手一摔道:“出去吧,不要在这里啰嗦了,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闲话。”燕西一伸舌头,借着这个机会,就逃出来了。
刚一出门,碰到了梅丽。她一把揪住燕西的胸襟,笑道:“这可逮住了。”燕西道:“冒失鬼!倒吓我一跳。什么事要抓住我?”梅丽道:“王家朝霞姐是明天的生日。我买了点东西送她,请你给我写一张帖子。”燕西道:“小孩子过生日,根本上就不用送礼;送礼还用开礼单,小孩子做成大人的样儿更是寒碜。”梅丽道:“寒碜不寒碜,你别管,反正给我写上就是了。”说时,拖了燕西的手就走。梅丽因为自己要温习功课,曾在二姨太的套房里用了两架锦屏,辟作小小的书室。因此她拉着燕西,一直就到那套间里去。二姨太看见燕西被拉出来,笑道:“梅丽,你就是不怕七哥,老和他捣乱。七哥也端出一点排子来,管管她才好,”燕西笑了一笑。梅丽将头一偏道:“你别管!这也不碍你的事。”二姨太道:“这丫头说话好厉害,我不能管你,我能揍你。”说着,顺手拿了瓷瓶里cha的孔雀尾追过来。梅丽笑着把套房门訇的一声,紧关上了。燕西笑道:“打是假打,躲也是假躲。我没看见用那轻飘的东西能打人的。梅丽,你的皮ròu,除非是豆腐做的。你会怕孔雀尾子把你打伤了吗?真是没有出息。”梅丽笑道:“人家要挨打,躲也躲不了,你又从中来挑祸,这更是糟糕了。”二姨太笑道:“我是随手一把,没有拿着打人的东西,你以为我真是骇吓你就算了呢。”燕西道:“得了,二姨太你就饶她一次吧。反正打不痛,她也是不怕的啊。”二姨太见燕西从中拦住,也就算了。里边屋里,梅丽自去找燕西写字。
佩芳因为梅丽拖着燕西向屋里走,因此也跟了来。站在房门外,看见二姨太那样管梅丽,也是好笑。等二姨太打人了,这才笑了进来,说道:“二姨太疼爱妹妹,比母亲究竟差些,母亲连骂都不肯骂一句呢。”二姨太道:“那究竟为了隔着一层肚皮的关系。太太是对孩子客气一点,其实,她若打了小孩子骂了小孩子,我们还敢说她不公心吗?”佩芳道:“其实,倒不是客气,实在小妹妹是有些好玩,怪不得老人家疼她,连我都舍不得对她瞪一瞪眼呢。”说这话时,只听见梅丽说道:“七哥,你就不怕大嫂说吗?”佩芳还以为是梅丽听见说话,搭起腔来了,便偏着头,听了下去。只听见燕西道:“我的态度最是公正,也不得罪新的,也不得罪旧的。”梅丽道:“你这话就该让大嫂生气。她到咱们家来多少年了,和你也是很好。这个新嫂子呢,你也不过昨日见了一面,你就不分个厚薄吗?”燕西道:“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传到大嫂耳朵里去,我又是个麻烦。”二姨太太先还是不留心,后来看见佩芳不做声,静静听下去,心里不由得乱跳。这一对小孩子口没遮拦,却是尽管说下去。二姨太想拦住,恐怕是佩芳不高兴,不拦住,若把内容完全说出来了,少不了有一顿大吵大闹,更是祸大。她事外之人格外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提高了嗓子,连连叫王妈。梅丽哪里理会?依旧是说下去。就问燕西道:“你看这新嫂子,人长得怎样?漂亮不漂亮?”燕西道:“当然漂亮。不漂亮,你想老大会如此吗?”梅丽道:“她见了你,你怎样称呼呢?”二姨太在隔壁听了,只急得浑身是汗,就对佩芳道:“大少奶奶,这事居然是真的,我看我们老大有些胡闹了。我们把老七叫来,当面审他一审吧?”便用手拍了桌子,嚷道:“老七,你不要在那边说了,大嫂来了,你到这边来说吧。”燕西忽然听了这话,心里倒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套房门,伸头向这边一望,佩芳可不是坐在这里吗?燕西满面通红,问道:“大嫂什么时候来的?”佩芳笑道:“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吧?若是二姨太不做声,大概你们还要往下背‘三字经’呢。”燕西笑道:“我原对八妹说,把你请来,和你要求一个条件,然后把内容告诉你,不料你先来了,倒捡了一个便宜去。”佩芳指着燕西的脸,冷笑道:“好人哪,我是怎样的问你,你倒推得gān净,一点不知道。可是当天晚晌,你就去见那位新嫂子去了。去见不见,那是你的自由权,你怎样对八妹说,不敢得罪新的。反不如八妹有良心,说你对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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