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举是料到今日定有一次大闹,不料就让玉芬三言两语轻轻带了过去。大家走了,他倒在屋子里徘徊起来,还是留在屋子里?还是走呢?要说留在这里,分明是等候佩芳回来再吵。若是走开,又怕佩芳要着急,而且金太太也未必答应。所以在屋子里坐卧不宁,究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先到母亲屋子里闲坐,探探母亲的口风,看母亲究竟说些什么。若是母亲能帮着自己一点,随便一调和,也就过去了。借着这个机会将晚香的事说破,一劳永逸,也是一个办法。于是慢慢地踱到母亲房门口,先伸着头向屋子里看了一看。金太太正斜躺在一张软榻上,拿了一支烟卷,抽着解闷。一抬头看见凤举,便喝道:“又做什么?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凤举道:“我怕你睡着了呢。所以望一望不敢进来。”金太太道:“我让你气饱了,我还睡得着觉吗?”凤举笑嘻嘻的,慢慢走进来,说道:“受我什么气?刚才佩芳大吵大闹,我又没说一个字。”金太太道:“你就够瞧的了,还用得着你说吗?我问你,你在哪里发了一个几十万银子财,在外面这样大讨姨太太,放手大gān?”凤举笑道:“你老人家也信这种谣言,哪里有这种事?”金太太身子略抬一抬,顺手将茶几上大瓷盆子里盛的木瓜拿了一个在手中,扬了一扬道:“你再要qiáng嘴,我一下砸破你的狗头!”凤举笑道:“你老人家真是要打,就打过来吧。那一下子,够破头出血的了。破头出血之后,我看你老人家心疼不心疼?”金太太笑骂道:“你把我气够了,我还心疼你吗?”说这话时,拿着木瓜的那手,可就垂下来了。凤举见母亲已不是那样生闷气,便挨身在旁边一张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金太太将手一拍大腿道:“不要这样嬉皮涎脸的,你还小吗?你想,你做的事,应该怎样罚你才对?依我的脾气,我就该这一辈子都不见你。”凤举笑道:“我也很知道这事做得很不对,无奈势成骑虎,万搁不下。”金太太不等他说完,突然坐将起来,向他问道:“怎样势成骑虎?我要问你这所以然。讨姨太太,还有个势成骑虎的吗?”凤举道:“起先原是几个朋友在一处瞎起哄,后来弄假成真,非我办不可,我只得办了。其实,倒没有花什么钱。”金太太道:“胡说!你父子就都是这一路的货。先是严守秘密,一点也不漏风,后来车成马就了,一问起来,就说是朋友劝的,就说是不得已。你说朋友要你办,你非办不可。若是朋友非要你吃屎不可,你也吃屎吗?”凤举笑道:“得了,既往不咎,我这里给你赔罪。”说着,站立起来,恭恭敬敬给金太太三鞠躬。金太太笑骂道:“这么大人做出这种丑态。只要你有本事,养活得过去,你讨十个小老婆,我也不管。可是你怎样去对你老婆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做娘的管不着。将来若是为这事打架吵嘴,闹出祸事来,你也不许和我来说。”凤举笑道:“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哪有不对上人说的道理?”金太太道:“呸!你越发混扯你娘的蛋!你和佩芳订婚的时候告诉过我们吗?这个时候,要讨小不奈老婆何,却抬出孔夫子来,要哄出我们这两把老huáng伞,然后可以挟天子令诸侯,说是父母同意让你讨小,你老婆就无可说了,是也不是?”凤举笑了一笑,说道:“你老人家的话,总是这样重。”金太太道:“我这话重吗?我一下就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打搅,我要躺一会儿。”凤举又坐下来,笑道:“只要你说一声,佩芳也就不闹了。”金太太道:“我管不着,我没那个能耐。刚才在你屋里,你没瞧见吗?气得我无话可说。这会子我倒赞成儿子讨小,她说我几句,我脸往哪儿搁?”
凤举正要麻烦他母亲。忽听见走廊子外有人说道:“吃了饭,大家都不gān事。你瞧,走廊下这些jú花,东一盆,西一盆,摆得乱七八糟,什么样子?”凤举一听,是他父亲的声音,不敢多说话,站起来就走了。走到廊子下,见金铨正背了手在看jú花。就在他身后轻轻地走过去了。刚转过屏风,侧门里一件红衣服一闪,随着是一阵香气。有人嚷道:“嘿!你哪里去?”凤举料是他夫人赶上,心里扑通一下,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红衣衫影子,兀自在屏风后闪动。他一想,佩芳打牌去了,这会子不会到这里来,而且她穿的也不是红衣服。因此定了一定神,问道:“谁在那儿?吓我一跳。”那人笑道:“你的胆说大就太大,说小又太小,什么大事,一个人也gān过去了。这会子我说一句不相gān的话,你就会吓倒,我有些不相信。”说话时,却是翠姨转了出来。身上正穿了一件印度红的旗袍,脖子上绕了法国细绒墨绿围巾。手上提了一个银丝络子的钱袋,后面一个老妈子捧了一大抱纸包的东西,似乎是买衣料和化妆品回来。凤举道:“叫我有什么事吗?”翠姨道:“我没有什么事,听说你和大少奶奶办jiāo涉呢。jiāo涉解决了吗?怎么向外走?”凤举道:“翠姨不是买东西去了吗?怎样知道?”翠姨笑道:“我有耳报神,我就不在家里,家里的事,我也是一样知道。”凤举回头一望,见四处无人,就向翠姨作了一个揖。笑道:“我正有事要劳你的驾,能不能够给我帮一个大忙?”翠姨笑道:“我这倒来得巧了。我要是不来呢?”凤举道:“待一会子,我也会去求你的。”翠姨道:“大爷这样卑躬屈节,大概是有事求我。你就gān脆说吧,要我办什么事?”凤举笑道:“妈那一方面,我是疏通好了。我看爸爸回来就生气,不知道是不是为我的事?若是为我的事,我想求求你给我疏通几句。”翠姨道:“这个我办不到。你父亲回头将胡子一撅,我碰不了那大的钉子。倒是你少奶奶我可以给她说几句,请她别和你为难。”凤举道:“她倒不要紧,我有法子对付。就是两位老人家,这可不能不好好地说一说。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翠姨笑道:“若是疏通好了,你怎样的谢我哩?”凤举笑道:“你瞧着办吧。”翠姨道:“你这话有些不通,又不是我给你办事,怎么倒要我瞧着办?”凤举道:“得了,你别为难。晚上我来听信儿。”说毕,不待翠姨向下说,竟自去了。
翠姨走进上房,金铨还在那里看jú花。翠姨叫老妈子将东西送回房去,也就陪着金铨看花。因道:“今年的花没有什么特别样儿的,我都不爱挑了。”一面说,一面将脖子上围的绒巾向下一抽,顺手递给金铨,便蹲下身子,扶那盆子里的花头看。金铨接着那绒巾,一阵奇异的香味,扑入鼻子,也就默然拿着。一看如夫人穿了那种艳装,伸出粉搏玉琢的胳膊来扶那花朵,不由丢了花去看人。翠姨一回头,见金铨呆呆望着,不由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然后就起身回房去了。金铨拿了绒巾,也由后面跟了来,笑道:“你连东西都不要了吗?”说话时,一眼看见翠姨脱了长衣,穿着一件永红丝葛的薄棉小紧身,开那玻璃橱子要换衣服。她回头一见,将玻璃橱门使劲一关,笑道:“老不正经,人家换衣服也跑来看。”金铨笑道:“我是碰上的,你不许我在这里,我走开就是了。”说毕,抽身就要走。翠姨道:“别走,我有话问你。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很生气吗?这会子怎么气就全下去了?刚才你生谁的气?”金铨因翠姨叫着说话,便走了回来,站在房门口,将手上的绒巾,向沙发软椅上一扔,淡淡地说道:“我的事,你不要管。”翠姨道:“谁管你的事?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这样子,以为有什么事得罪你呢,所以问一声儿。你不是发我的气,何以先见着就撅着你那几根骚胡子?”金铨道:“你难道一点子都不知道吗?”翠姨道:“我不知道。知道我还问什么?那不是废话。”金铨道:“还不是为了凤举的事。”翠姨道:“凤举什么事?我没有听见说。”金铨道:“你是成心给我开玩笑。这一件事,全家都知道,何以你一个人就毫无所闻?”翠姨道:“我是什么地位,我不敢问你们的事。”金铨道:“还不是为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什么?我没听见。”金铨道:“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又娶了一个少奶奶吗?”金铨道:“可不是!这一件事,他已经办了一个月,家里瞒得像铁桶一般,大家全不知道。你说可恶不可恶?”翠姨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是这样糟蹋人家女儿,哼!这又不知是哪里倒八百年霉的可怜虫,又要像我这样低眉下贱,受人家的气了。先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家如何如何的好。把人家讨来了,上人说是坏了家规,老婆又要吃那种不相gān的飞醋,把那个讨的人,弄得进退两难。哼!我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就譬如你讨了一个姨太太不算,又把我讨了来。儿子只讨一个,你就生气。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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