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道:“你怎样说人家如此不成?有什么凭据吗?”金铨将手一指道:“就拿这一首诗为凭,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稳,是很清丽的一首诗。可是一研究起来,都是成句。这‘垂杨夹道行’,只是改了一个‘斜’字。颈联呢,是套那‘沾衣yù湿杏花雨,chuī面不寒杨柳风’。腹联呢,更明显了,是套‘阆苑有花皆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末了,还直用了李义山一句‘幽人爱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诗,不过是‘chūn畴一望绿初平’。啊,这是谁写的眉批?恭维得这样厉害。什么诗如其人了,什么诗中有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总也算难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会被她瞒过。”道之道:“你这话,我有些不承认。我虽不懂得诗,我觉得念出来怪好听的。好比你刚才说的,什么‘有花皆附鹤,无树不栖鸾’,我就觉得抽象得很。她说的这‘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闭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马车,在西山大马路上走,望着远处的村子,听着鸟叫,她这诗说得一点也不错。”金铨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她偷了人家的诗,还要赛过人家去不成?”道之道:“这可就叫青出于蓝了。”金铨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明,所以这样,并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过把诗读得烂熟了,一有什么感想,就觉和古诗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开,因此不知不觉地就会用上古人的成句,这正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过来,决不肯用的。这非找一个很有眼光的先生严厉指示一番不可。”道之笑道:“哪里找这样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门下吧。”金铨摸着胡子道:“门生是有,我还没有收过女门生,而且我也不认得人家啊。”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金铨端了钞本将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可不是燕西的字吗?这样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较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亏他好意思,还写在人家本上。”道之道:“字写得好吗?”金铨道:“字写得实在好,写这种钞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这个孩子,一定也长得很清秀。”道之道:“自然长得清秀啊。我们老七,不是说人家诗如其人吗?你不信,我给一张相片你瞧瞧。”
这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带纸壳的四寸半身相片来,一伸手递给金铨看,道:“就是这个人。”金铨道:“看人家的作品,怎样把人家的相片都带在身上?”道之道:“这相片原来在书里,是一块儿送来的。”道之说时,手里拿着相片却不递给他,只是和金铨的面孔对照。金铨笑道:“倒是很清秀。”道之笑道:“说给你老人家做第四个儿媳妇,好不好?”金铨道:“燕西那种纨绔子弟,也配娶这样一个女子吗?”道之笑道:“你别管配不配,假使老七能讨这样一个女子,你赞成不赞成呢?”说到这样,金铨恍然大悟。还故意问道:“闹了半天,这女孩子究竟是谁?”道之道:“那书面下有,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金铨翻过来一看,却写的是‘冷清秋未定糙’。这就将书放下,默然不做声。道之笑道:“这样的女子,就是照你老人家眼光看起来,也是才貌双全的了,为什么你不赞成老七这一回的婚事呢?”金铨道:“不是我不赞成,因为他办的这件事,有些鬼鬼祟祟,所以我很疑心。”道之道:“管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只要人才很好就是了。”金铨道:“这孩子的人品,我看她的相片和诗,都信得过,就是福薄一点。”道之道:“这又是迷信的话了。算命看相的,我就不信,何况在诗上去看人?”金铨道:“你知道什么?古人说,诗言志,大块之噫气……”道之连连摇手笑道:“得了,得了。我不研究那个。”金铨微笑道:“我知道你为燕西的事,你很努力,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好处呢?”道之道:“他的婚事,我哪里有什么好处?不过我看到这女子很好,老七和她感qíng又不错,让他们失却了婚姻,怪可惜的,就是说不能赞成,也无非为了他们缔婚的经过不曾公开,可是这一件小事,不能因噎废食。爸!我看你老人家答应了吧?”说时,找了洋火擦着,亲走到金铨面前,给他点上嘴里衔的那根雪茄。就趁此站在金铨身边,只管嘻嘻地笑,未曾走开。金铨默然地坐下,只管吸烟。道之笑道:“这样说,你老人家是默许的了,我让他们着手去办喜事吧。”金铨道:“又何必那样忙呢?”
道之听到这句话,抽身便走,出了书房门,一口气就跑到金太太屋里去。她进门,恰好是佩芳出门,撞了一个满怀。她不觉得怎样,佩芳是个有孕的人,肚子里一阵奇痛,便咬着牙,靠了门站着不动,眼睛里却不由得有两行眼泪流将出来。只苦笑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金太太便走来问道:“这不是玩的,撞了哪里没有?可别瞒着。”道之笑道:“大嫂,真的,我撞着了没有?”说时,就要伸手来抚摸她,佩芳将手一摔笑道:“胡闹!”扶着门走了。道之这才笑着一拍手道:“事qíng妥了,事qíng妥了,我的计策如何?老七呢?”这句话说完,她跑了出来又去找燕西,把话告诉他。燕西没有别什么可说的,只是笑着向道之拱手。道之笑道:“怎么样?我说我的妙计,不行则已,一行起来,没有不中的。”燕西道:“我早就佩服你了,不过不敢对你说。早知道你是这样热心,我一早托重了你,事qíng早就成功了。现在是只望四姐人qíng做到底,快些正式进行。我的意思,在一个月内,就把人接到我们家里来,你看快一点吗?”道之道:“岂但快一点,简直太快了。”燕西连连作揖道:“这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望办到,至于婚礼,那倒不怕简单,就是仿照新人物的办法,只举行一个茶会,也无不可。”道之道:“人家说爱qíng到了烧点,就要结婚,我想你们的爱qíng,也许是到了烧点,哪有这样急的?”燕西道:“这其间我自有一个道理,将来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现在你也不必问,反正我有我的苦衷就是了。”道之道:“这些事,妈可以做主的。妈做主的事,只要我努一点力……”燕西连忙接着说道:“那没有不成功的。妈本来相信你的话,你说的话,又有条理,妈自然可以答应。”道之笑道:“你不要胡恭维,我不受这一套。”燕西笑道:“我这人什么都不成,连恭维人都外行。”道之道:“你倒有一样本事,很能伺候异xing的朋友。我不明白,冷小姐那样才貌双全的人,倒看中你了。”燕西道:“以后这话,你千万别说,说出来,我大丢人。现在只谈正事吧,我提到这个问题怎样?”说着,偏了头,看着道之傻笑。道之因为这件事办得很得意,燕西说要提早结婚日子,也一拍胸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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