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芳笑道:“这话可难说啊,你老人家保得齐全吗?”金太太道:“这一个大教训,他们还不应该觉悟吗?”玉芬就笑着接嘴说道:“我们不要讨论以后的事了。还是问问老七,这事是因何而起?现在那边还剩有什么东西?也该去收拾收拾才好。”燕西道:“不用去收拾了,那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了,不过是些木器罢了。至于因何而起,这话可难说,我看第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大哥不在北京。”佩芳冷笑道:“丈夫出了门,就应该逃跑的吗?照你这样说,男子汉都应该在家里陪着他的太太姨太太才对吧?”燕西向佩芳连摇了两下手,笑道:“大嫂,你别对我发狠,我并不代表哪个人说话。而且我说的那句话,意思也不是如此啊。”金太太皱了眉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口没有遮拦,乌七八糟乱说。说了出来,又不负什么责任。”佩芳本要接嘴就说的,因见金太太首先拦住了不让再说,就忍住了,只向着大家微笑。金太太对燕西道:“你不要再说了,还是到那里去看看,收拾那边的残局。花了几个钱,倒是小事,可不要再闹出笑话来。”燕西道:“这自然是我的事,他们都叫我打一个电报到上海去,我想人已经走了,打了一个电报给他,不过是让他再着两天急,于事无补。而且怕老大心里不痛快,连正经事都会办不好,我看还是不告诉他的为妙。”佩芳笑道:“为什么给他瞒着?还要怪我们不给他消息呢,我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去了。对不住,我还是冒用你的名字,好在电报费归我出,我想你也不至于怪我。”燕西道:“发了就发了吧,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好在我告诉他,也是职分上应有的事。”佩芳道:“你弟兄们关于这些游戏的事,倒很能合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是别的事也是这样,一定到处可以占胜利的。”玉芬道:“合作倒是合作,只可惜这是把钱向外花的。”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管向下说。清秋坐在一边,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望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可别再说了,我受不了呢。”清秋笑道:“你瞧,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你倒先说起我来了!”一说这话,脸先红了。润之笑道:“清秋妹可不如几位嫂子,常是受我们老七的欺侮,而且老七常是在大庭广众之中,给她下不去。”燕西笑着连连摇手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要从旁煽惑呢。”说着,便一路笑了出来。到了外面,便分别打了几个电话给刘宝善、刘蔚然、朱逸士,自己便带了老潘,坐着汽车,到了公馆里来看qíng形。
一进门,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触,因为所有的电灯既不曾亮,前后两进屋子,也没有一点人的声音,这里就格外觉得沉寂。汽车一响,王厨子由后亮了走廊上的电灯出来。燕西道:“你是豁出去了,怎么大门也不关?”王厨子笑道:“无论是qiáng盗或者是贼,他只要进门一瞧这副qíng形,分明是有人动手在先了,他看看没有一样轻巧东西可拿,他一定不拿就走了。”燕西叫老潘将各处电灯一亮,只见屋子里所有的细软东西,果然搬个jīng空。就以晚香睡的chuáng而论,铜chuáng上只剩了一个空架,连chuáng面前一块踏鞋子的地毯,也都不见。右手两架大玻璃橱,四扇长门dòng开,橱子里,只有一两根零碎腿带和几个大小纽扣,另外还有一只破丝袜子。搁箱子的地方,还扔了两只箱架在那里,不过有几只小玻璃瓶子和几双破鞋,láng藉在地板上。两张桌子,抽屉开得上七下八,都是空的,桌上乱堆着一些碎纸。此外一些椅凳横七竖八,都挪动了地位。墙上挂的字画镜框,一律收一个gān净,全成了光壁子。燕西一跌脚,叹了一口气,又点了头道:“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席卷一空了。”老潘垂了手,站在一边,一声不敢言语。燕西望着他又点点头道:“这个qíng形,她早是蓄意要逃走的了,这也难怪你们。”老潘始终是哭丧着脸的,听到燕西这一句话,不由得笑将起来,便和燕西请了一个安道:“七爷,你是明白人。大爷回来了,请你照实对他说一说。”燕西道:“说我是会对他说,可是你们也不能一点责任都没有。当她的妈和她的兄弟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时候,你们稍微看出一点破绽来,和我一报告,我就好提防一二,何至弄得这样抄了家似的?”老潘这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跟着他将各屋子查勘了一周。燕西查勘完了,对老潘道:“今晚没有别事,把留着的东西,开一张清单,明天就把这些东西搬回家去,省得还留人在这里守着木器家具。”老潘都答应了。燕西才坐汽车回家。到家以后,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只是慌得很,好像害了一种病似的。不到十一点钟,就回房去睡觉。
清秋见他满脸愁容,两道眉峰都皱将起来,便笑道:“你今天又惹着了一番无所谓的烦恼了?”燕西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有这样个脾气,往往为了别人的事,自己来生烦恼。可是我一见你,我的烦恼就消了,我不知道你有一种什么魔力?”一面说着,一面脱衣上chuáng,向被里一钻。他的势力太猛,将铜丝chuáng上的绷簧跌得一闪一动,连人和被都颠动起来。清秋站在桌子边,反背着靠了,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喜好无常,刚才是那样发愁,现在又这样快活。这倒成了一个古典,叫着被翻红làng了。”燕西一骨碌坐将起来,笑道:“你不睡?”清秋道:“睡得这样早做什么?我还要到五姐那里去谈一谈呢。”燕西跳了起来道:“胡说!”便下chuáng,踏着鞋,把屋子里两盏电灯,全熄灭了。清秋在黑暗中,只是埋怨,然而燕西只是哧哧的笑,清秋也就算了。
次日清晨,燕西起来得早,把昨日晚香卷逃的事,已是完全忘却。不过向来是起晚的,今天忽然起早,倒觉得非常无聊。便走到书房里去,叫金荣把所有的报都拿了看,先仿佛看得很是无趣,只将报纸展开,从头至尾,匆匆把题目看了一看。将报一扔,还是无事,复又将报细细地看去。看到社会新闻里,忽有一条家庭美术展览会的题目,she入眼帘,再将新闻一读,正是吴蔼芳参与比赛的那个会。心里一喜,拿着报就向上房里走。走到院子里,先就遇到蒋妈。蒋妈问道:“哟!七爷来得这样的早,有什么事?”燕西道:“大少奶奶还没有起来吗?我有话要和她说。”蒋妈知道这几天为了姨奶奶的事,他们正有一番jiāo涉,燕西既然这一早就来了,恐怕有和佩芳商量之处。便道:“你在外面屋子里待一待,让我去把大少奶奶叫醒来吧。”燕西道:“我倒没有什么事,她既然睡了,由她去吧。”佩芳在屋子里起来,已是隔了玻璃,掀开一角窗纱,说道:“别走别走,我已经起来了。”燕西倒不好走得,便进了中间屋子。佩芳穿了白色花绒的长睡衣,两手紧着腰部睡衣的带子,光着脚,趿了拖鞋,就开门向外屋子里来。笑道:“凤举有了回电来了吗?”燕西道:“不是。”佩芳道:“要不,就还有别的什么变动?”燕西道:“全不是,和这件事毫不相gān的。”佩芳道:“和这事不相gān,那是什么事,这一早你大惊小怪跑了来呢?”说着话,两只手向后理着头上的头发。燕西于是将手上的报纸递了过去,把家庭美术展览会那一条新闻指给她看。佩芳拿着看了一看,将报纸向茶几上一扔,笑道:“你真是肯管事,倒骇了我一跳。”说着,也不向燕西多说,便一直到卧室后的浴室里洗脸去了。燕西碰了一个橡皮钉子,倒很难为qíng地站在屋子里愣住了。佩芳也就想起来了,人家高高兴兴地来报信,给人家一个钉子碰了回去,未免有点不对。遂又在房子里嚷道:“你等一等吧,待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哩!别走啊。”燕西一听,立刻又高兴起来。因道:“你请便吧,我在这里看报。”佩芳漱洗着,换了衣服出来,笑道:“你瞧,闹了这半天,不过是十点钟,你今天有什么事,起来得这样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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