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云吩咐听差不用等,在别一间小客厅子里开了席,请大家入座。刘宝善早预备席的次序,四周放了来宾的姓字片,将王huáng二人安在邻席,王幼chūn不知道huáng四如在这里,进来之后也没法子躲,就敷衍了几句。huáng四如也很自量,只和李倩云说话。王幼chūn见李倩云浑身都露着曲线美,脸上淡淡的胭脂,衬着深深的睫毛,眼睛微微低着看人,好像有点近视似的,越发地增了几分媚态。她又不时的微笑,露出一嘴齐整的白牙来。王幼chūn只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觉多看她几眼。他只知道李倩云小姐和金家兄弟们有jiāoqíng,却不知huáng四如却也和她好。现在看出来了,要想认识认识她,少不得还要走着huáng四如的路子才好。因此把不理会huáng四如的心思,又活动一点。这时入席见自己的位子和huáng四如的位子相连,待要不愿意,很显然得罪她。得罪了她,怎能借着她和李倩云去亲近?因此只装着模糊,大家按照名字入席,自己也就按了名字入席。huáng四如坐下,拿起王幼chūn的杯筷,就用碟子底下的纸片来擦。王幼chūn笑道:“你还和我来这一手?”huáng四如笑着轻轻地道:“怎么样?巴结不上吗?”王幼chūn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就说得我这人那样不懂事?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客气。”huáng四如道:“既不应该客气,你就让我动手得了,又说什么呢?”于是王幼chūn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他二人说话,声音是非常的细微,在座的人,有听见的,少不得向着他们笑。
李倩云道:“大家笑,我可不笑。朋友在一处,客气一点,擦擦杯筷,这也不算什么?”因看见右手李瘦鹤的杯筷,还不曾擦。便笑道:“我也给你擦擦吧。”说着,就把他面前的杯筷拿了起来擦。李瘦鹤只呵呵两声,连忙站了起来,一面用双手接了过来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又望了鹤荪。刘宝善在对面看见,笑道:“这样一来,我倒明白了一个典故,晓得书上说的受宠若惊,是一句什么意思了。你瞧我们这李四爷。”李瘦鹤笑道:“你不是心里觉着难受吗?这一会子,你的嘴又出来了。”刘宝善道:“不错,我心里是很难受。可是我这分子难受,也应该休息一会儿,若是老这样难受下去,你猜我不会急死吗?”李瘦鹤笑道:“你这话我倒赞成,中国真正的过渡时代,总算咱们赶上了。在这只破船里遇着这样的大风大làng,咱们都是不知命在何时?gān吗不乐上一乐?”李倩云已是把杯筷擦gān净了,听他这样说,就伸手拍了他的脊梁道:“你这话很通,我非常的赞成。”王幼chūn见李倩云是这样的开通,他想道:自己若是坐在李瘦鹤那个地方,就是不要什么介绍,也未尝不可以和她玩起来的。可惜事先不知道,要知道她这样容易攀jiāoqíng的,我就硬坐到那边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着,眼睛少不得多看了李倩云几眼。李倩云的眼光,偏是比平常人要锐利些。她便望着王幼chūn抿嘴一笑。这个时候,听差斟过了一遍酒,大家动着筷子吃菜。王幼chūn见李倩云笑他,他就不住地夹了几筷子咀嚼着,想把这一阵微笑敷衍过去。李倩云笑道:“二爷这人有点不老实,既然是看人家,就大大方方地看得了,gān吗又要躲起来不好意思呢?”这一说不打紧,王幼chūn承认看人家是不好,不承认看人家也是不好,红着脸只管笑着说:“没有这话,没有这话。”
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小姐làng漫的声名,我是听到说过的,可不知道她是这样敞开来说。赵孟元就道:“李老五,我有一句话批评你,你可别见怪。”李倩云一偏头道:“说呀!你能说,我就能听,我不知道什么叫着见怪?”赵孟元道:“那我就说了。你这人开通,我是承认的。可是两xing之间,多少要含一点神秘的意味,那才感觉得有趣。若是像你这一样,遇事都公开,大煞风景。譬如王老二,他偷看你,是赏鉴你的美。据你刚才那种表示,虽不能说是你欢迎他的偷看,可是不拒绝他偷看。你既不是拒绝,口里就别言语,或者给一点暗示也可以,那么,王老二对于你这份感qíng那就不必提了,至少他把你心事当哑谜猜,够他猜一宿的了。你这一说,他首先不好意思再看你,或者还要误会你故意揭他的短处,把他羡慕你的心思,至少也要减除一半。你把一个刚要成jiāo的好朋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了。”李倩云且不答复赵孟元,却笑问王幼chūn道:“老赵的话对吗?你真怪我吗?”王幼chūn怎样好说怪她,连说:“不不。”李倩云笑道:“我不敢说我长得美,可是哪一个女子,也乐意人家说她美的。要不然,女子擦粉,抹胭脂,烫头发,穿高跟鞋为着什么?为着自己照镜子给自己看吗?所以我并不反对人家看我的。”在桌上的男宾,除了王幼chūn而外,都鼓起掌来。赵孟元就向她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你这种议论,总算公道,所有女子不肯说的话,你都说出来了。”李倩云笑道:“你别瞧我欢喜闹着玩,可是jiāo朋友又是一件事。谁要愿意和我jiāo朋友,我嘴里不说出来,心里未尝不明白。譬如王二爷他今天一见着我,就有和我jiāo朋友的意思,不过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十分接近。其实社jiāo公开年头儿,那没有关系,爱和谁jiāo朋友,就和谁jiāo朋友去。至于那个人愿意不愿意和你jiāo朋友,那又是一个问题,就别管了。”李瘦鹤道:“这样说,你愿不愿和王二爷jiāo朋友?”李倩云道:“在座的人,谁要和女人jiāo朋友,都有这意思,就算是发生了恋爱。这一点,我不便直说。”赵孟元拿了手上的筷子,轻轻在桌子上一敲笑道:“得!我们索xing敞开来说。我问你,你和鹤荪jiāoqíng是不错的了,究竟是朋友,是爱人呢?”李倩云倒不料他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不直说了,他们一定要批评自己还是不能硬到底。
果然直说了,又怕会对不住曾美云。先望着鹤荪笑了一笑,然后右手用筷子夹了几丝菜,在嘴里咀嚼着,左手端起酒杯子来,咕嘟喝了一口酒。笑着用筷子指着鹤荪道:“我和他的事,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曾美云一看他们这样的玩笑,不免有点不高兴,可是碍着面子,又不便说什么,只得望了大家傻笑。鹤荪因为李倩云说的话,也是太露骨一点,便笑道:“傻孩子,你喝醉了酒了吗?”李倩云笑道:“你别怪我,我是骑虎莫下。你想,我拿人家打冲锋,已经说在前面了,到了我自己,我就不说,那还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其实我们也不过深进一层的朋友,谈到爱人,你当着大众,是不肯承认的。就是我在这席上面,也不敢硬说出来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曾美云道:“老五,你今天的酒,果然是喝多了,他们都拿你开心,你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吗?”李倩云见鹤荪和曾美云都有点不乐意的样子,心想,若继续地向下说,一定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如就借了这个机会转圜,因笑道:“可不是吗?他们都拿我开心的,我不说了。”回转头来,就向李瘦鹤笑道:“老李,你怕嚷不怕嚷?若是不怕,我们来豁上几拳,你看好不好?”李瘦鹤也是醉心于李老五的,他特别的见邀,岂有不从之理?马上点头笑道:“来来来!”说着话时,左手卷着右手袖口,左手已是伸出拳头来了。马上七巧八马,总算把刚才的话锋遮掩过去了。但是一开了端,大家豁起拳来,就闹了个不休。曾美云看了李倩云风头出足了,却提议道:“老五的酒量很好,拳也很好,能打一个通关吗?”李倩云道:“你想灌醉我的酒吗?”曾美云道:“并不是我要灌醉你的酒,不过我看你这样兴高采烈,给你凑一凑趣,你若没有那个胆量,你就不必尝试了,好在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给人家一冤就冤上了。你说我是冤你,就算是冤你,我也不去否认。”李倩云笑道:“得!我就打一个通关。”于是左手将右手的光胳膊擦了一擦,就向李瘦鹤笑道:“来来来!这该先轮着你了。”李倩云究竟是个女子,对于这种武剧化的猜拳,绝不也像男子那样有经验,因之打到一半,就退回来。她又不服这口气,非打通不可,只管向下打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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