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_张恨水【完结】(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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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太太倒不注意大家的态度如何,她立起身来走到里边一间屋子里去,两手却捧了一个手提小皮箱出来,向着屋子中间桌子面上一放,接上掏出钥匙将锁开了。大家看到金太太这样动手,都眼睁睁地望着,谁也不能做声。也料不到这手提箱里,究竟放的是些什么?只见金太太两手将箱子里的东西,向外一件一件捡出,全是些大大小小的信套纸片等类,最后,却取出了一本账簿,她向桌上一扔道:“你们哪个要看?可以把这簿子先点上一点。”这里一些儿女辈,谁也不敢动那个手,依然是不做声地在一边站着。金太太道:“我原来是拿来公开的,你们要不看,那我就完全一人收下来了。但是,荣华富贵,我都经过了,事后想着,又有什么味?我这大年纪了,譬如像你们父亲一样,一跤摔下地,什么都不管了,我又要上许多钱做什么?你们不好意思动手,就让我来指派吧。慧厂痛快,你过来点着数目核对。凤举说不得了,你是个老大,把我开的这本账,你念上一念,你念一笔,慧厂对一笔。”慧厂听说,她已先走过来了。凤举待还要不动,佩芳坐在他身后,却用手在他膝下轻轻推了一把。凤举会意,就缓缓地走上前来,对金太太道:“要怎样的念法?请你老人家告诉我。”金太太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个傻子呢?还是故意问?”说着,便将那账簿向凤举手里一塞道:“从头往后念,高声一点。”凤举也不知道母亲今天为何这样气愤?处处都不是往常所见到的态度。他接过那账簿,先看了一看,封面上题着四个字:家产总额。那笔迹却是金太太亲自写下的。金太太倒是很自在了,就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去,专望着凤举的行动。凤举端了那簿子,先咳嗽了两声,然后停了一停,又问金太太道:“从头念到尾吗?”

  金太太道:“我已经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不成?”凤举这才用着很低的声音,念了一行道:“股票额一百八十五万元。”他只念了一行,又咳嗽了一声。金太太道:“你怎么做这一点事,会弄得浑身是毛病?大声一点念,行不行?”凤举因母亲一再见bī,这才高着声道:“计利华铁矿公司名誉额二十万元,福成煤矿公司名誉额十八万元,西北毛革制造公司名誉额五万元。”金太太道:“且慢一点念。在场的人,对于这名誉股票,恐怕还有不懂得的,我来说明一下。这种股票,就是因为你们父亲在日,有个地位,人家开公司做大买卖,或者开矿,都拉他在内,做个发起人,以便好招股子。他们的条件,就是不必投资,可以送股票给我们,这种股票,是拿不到本钱的,甚至红利也摊不着,不过是说起好听而已。平常都说家里有多少股票,以为是笔大家产,其实是不相gān的。凤举,你再往下念。”凤举当真往下念,一共念了十几项,只有二十万股票,是真正投资的。但是这二十万里面,又有十五万是电业公司的。这电业公司,借了银行的债几百万,每月的收入,还不够还利钱,股东勉qiáng可以少还债,硬拉几个红利回来,这种股票,绝对是卖不到钱。那么,一百八十五万股票,仅仅零头是钱而已。凤举念了一样,慧厂就拿着股票点一样。凤举把股票这一项念完,金太太就问:“怎么样?这和原数相符吗?”慧厂自然说是相符。不过在她说这一声相符的时候,似乎不大起劲,说着是很随便的样子。她是这样,其余的人,更是有失望的样子了。但是金太太只当是完全不知道,依然叫凤举接着向下念。凤举已是念惯了,声音高了一点,又念道:“银行存款六十二万元,计:中西银行三十万,大达银行二十万。”凤举只念了这两家,玉芬早就忍不住说话了,就掉转头望了佩芳,当是说闲话的样子,因道:“大嫂,你听见没有?”佩芳笑着点了一点头。玉芬道:“父亲对于金融这件事,也很在行的,何以在两家最靠不住的银行,有了这样多款子?”她虽是说闲话,那声调却很高,大家都听见了。金太太道:“这两家银行,和他都有关系的,你们不知道吗?”佩芳道:“靠得住,靠不住,这都没有关系,以后这款子,不存在那银行里就是了。”玉芬道:“那怕不能吧?这种银行,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万款子来,那真是要它关门了。”大家听了这话,以为金太太必然有话辩正的,不料她坐在一边,并不做声,竟是默认了。

  翠姨坐在房间的最远处,几乎要靠着房门了,她不做声,也没有人会来注意到她。这时,她忽然站起身来,大声道:“这账不用念了。据我想,大半总是亏空。纵然不亏空,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在镜子里的,看得着可拿不着。”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真有耐xing,忍耐到现在才开口。不错,所有的财产,都是我落下来了,我高兴给哪个,就把钱给哪个。你对我有什么法子?”翠姨道:“怎么没有法子?找人来讲理,理讲不通,还可以上法庭呢。”刚说到这里,咚的一声,金太太将面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只空杯子,被桌面一震,震得落到地上来,砰的一声打碎了。金太太道:“好!你打算告哪个?你就告去!分来分去,无论如何,摊不到你头上一文。”翠姨道:“这可是你说的,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是个把柄了。你是想活活叫我饿死吗?”金太太向来没有见翠姨这样热烈反抗过的,现在她在许多人面前,执着这样qiáng硬的态度,金太太非常之气愤,脸上颜色转青变白,嘴唇皮都抖颤起来。佩芳一看这样子,是个大大的僵局,若是由翠姨闹去,恐怕会闹出笑话来。于是走上前一把将她的袖子拉住,让她坐下,笑道:“这又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母亲自然有很妥当的办法说出来。这里算账还没有开端,何必要你先着起急来?”翠姨道:“我是为了不是一个人的事,我才站起来说几句废话,若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不说,我才是不说呢。”金太太道:“你说又怎么样?你能代表这些人和我要产业吗?除了梅丽而外,都是我肚皮里养出来的,他们的事,还不至于要你这样一个人出来说话。就是梅丽也不过她娘出来说话罢了。”二姨太听着这话,早哟着一声,站立起来。金太太用手向她一挥道:“你坐下,没有你的什么事,我不过这样譬方说一句罢了。”二姨太要坐下去,刚刚落椅子,但是想到金太太这一句话,千万未便默认的,复又站了起来。金太太道:“大概这句话不说,一定是憋得难受。有什么话?你就简单说出来吧。”二姨太道:“我上半辈子,那样可怜,……”梅丽原坐在金太太这边,站起来一跳脚道:“你这是怎么了?请你简单地说,你索xing从上半辈子说起,若要是不简单,这得说上前十辈子了。”在孝期中,本来大家都不敢公然露出笑容来的,有了二姨太这一番表示,又经梅丽这样一拦,大家实在忍不住笑了,都向着二姨太微笑。二姨太被大家这样笑一顿,这才有些难为qíng,到底是把话忍回去了。金太太看她老实人受窘,也有些不忍,便道:“你的话,不必说,我也明白的。你就是说你原来很可怜,总理在日待你很不错,才享了后半辈子福。而今后半辈子未完,总理去世了,难过已极,万事都看灰了,哪有心谈到财产……”二姨太连道:“对了!太太,你这话说对了。我虽说不出来,我心里可是这样地想着。”金太太道:“本来我们对于死者的关系,哪个也不会比你浅薄。可是只有你能说这句话,叫人想起来,真要难过。”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了二姨太这样一打岔,比金太太正颜厉色的效力还大,把一屋人那种愤愤不平之气,自然地就这样镇压下去了。在这种qíng形之下,刚才那一番紧张的qíng形,完全和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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