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阵皮鞋响声,梁大夫和他太太,都穿了白色的罩衣,后面李升一只手提了一个大皮包,跟着进来。郑而重之的样子,似乎在电话里所听到的话,是很危险的了。他夫妇俩和金太太寒暄了两句,马上就测温度,听脉,先忙了一阵。梁大夫为特别尊重少奶奶起见,自己避到外边屋子去,让他太太再在清秋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检查完了,梁太太将梁大夫叫进来,说说中国话,又说说德国话,讨论了许久。梁大夫似乎还不敢决断,又将脉听了听,因对金太太道:“据我仔细检查,不像是产科里的病,是受了感冒。但不知道这位少奶奶,到过屋子外面没有?”金太太道:“到过的,昨天晚上,还在院子里看月亮呢。”梁大夫一面在皮包里把酒jīng灯、药瓶子向外搬,一面向他太太点着头,似乎有把握似的,对金太太道:“这就不错了,是感冒。因为产妇抵抗力小,所以病势来得凶。这二位少奶奶添孙少爷的时候,府上都看护得很好。”大夫说了这话,眼望着佩芳和慧厂。金太太心想,难道我们对这位少奶奶就看护得不好不成?只是这话放在心里,却不好说出来罢了。大夫忙碌着给清秋扎了一针,将皮包内的小瓶子药水,由她口里灌进去一瓶,站在旁边望着。清秋哼哼两声,已渐渐有些清醒。
这时,屋外一阵脚步乱响,男女仆人抢着进来报告,说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迎出房门一看,冷太太已是踉跄走进房来。向着金太太伸了两手互相握着,望了她道:“又得要你cao心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里走,对屋子里的人点头,各称呼了一声。就走到chuáng面前,伸手摸着清秋的头脚和手心,见她昏迷不醒,连叫了两声孩子,那眼泪就像抛珠一样,不断地流将下来。金太太一想,人家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也难怪人家看着心里难受。因拉着冷太太坐下道:“大夫说,不过是受了感冒,不要紧的。你知道,我自遭了丧事以后,心绪恶劣到一万分,偏是……”说到这里,看了一看大夫,便道:“今天因又有别的事发生,我不能十分照顾到她。”冷太太道:“这孩子实在也太不小心了,有了许多下人伺候着,还会受感冒?”说着,不住地叹气。接着凤举和鹤荪也来了,在外面屋子里,请了大夫去问病。冷太太一看,就是不见自己姑爷,本想问一句,料着金太太也答不出所以然来。若是有原因不见面,她不待问,已经自己先说出来的了。金太太和冷太太说着话,却见她很注意到外面屋子里谈话。过一会儿大夫走了,凤举、鹤荪也进屋子来看了一看,然后走去。冷太太道:“他们哥儿几个,倒是很和气,彼此的事,也都能帮着做。姑爷不在家,就得烦大哥二哥招待大夫了。”金太太听她话提到这里,本也就可以撒个谎,说是燕西有什么事出去了。然而燕西这样胡闹,一时纵然可以瞒过去,将来清秋还是会说出来的,冷太太倒不免说自己姑息儿子。而且看冷太太的样子,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不过不好说出来就是了。于是将这话头拨开,先叹了一口气,很诚恳的样子,望了冷太太道:“大家庭真是不容易当,哪一件事我能不问,我能不受气呢?我现时在这里瞧病人,你不知道我早一小时,几乎气死过去呢。”于是把翠姨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个详详细细。有这一套很长的谈话,才把冷太太注意燕西的事,暂时牵扯过去。这时,清秋哼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冷太太连忙上前问道:“孩子,我来了,你知道吗?”清秋很细微的声音答道:“我哪里病得那样重,连人都认不出来吗?”她说着话,胸口肌ròu颤动着,喘了几口气。冷太太道:“你怎么不自己保重一点呢?你瞧弄成……”冷太太哽咽着,将一只衣襟角擦着眼睛,忍住了泪。回头对金太太道:“其实她太年轻,哪里能出阁?但是现在年轻人,都说爱qíng比什么事重大,要结婚就结婚,做上人的哪里好说呢?”金太太听了这话,也替冷太太难受。可是无法接住她的话说,便向冷太太道:“许多家事,都要我亲身料理,亲母大概是知道的,我就没有法子来照应她。亲母若是能将家事丢开两三天,就请在舍下宽住些时,清秋也会感觉舒服一点。”冷太太虽觉得愿意在这里陪着清秋,但是金家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和自己谈得拢的。自己在这里住,恐怕会惹起人家的不快。因之对于金太太这句话,只管踌躇,却不能马上答应出来。清秋这时人清楚了,听到婆婆留母亲住下,正合她的意思,见母亲并没有答应的意思,眼睛只管望了母亲,一只手直伸到冷太太怀里来,向她点点头,哼哼道:“你就在这里住两天吧。”冷太太看到她有很盼切的样子,这倒不可拂逆了。便握住她手道:“我可以在这里陪你两天。”清秋点着头闭上眼睛,又昏昏睡过去了。金太太见冷太太答应不走,就和她告辞,回房料理家事了。佩芳、慧厂也各自走开,请了二姨太来陪客。
二姨太和冷太太倒对劲儿,谈得很有味,慢慢地谈到燕西身上。二姨太就说:“他也不是这两天不在家,这一程子他就忙。”她的意思,原是要和燕西洗刷,他并不是故意和清秋捣乱。然而冷太太听了就知道他是常不归家的,怪不得每次来,都不容易见着他了。冷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女儿总是人家的,看破了,我也不那样cao心了,好在府上什么都是方便的,姑爷没有工夫照应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二姨太道:“唉!养儿女总是一件费心的事,纵然是男婚女嫁,各自成家了,做父母的,还是少不了要cao心的。”冷太太道:“看破了,我也不大过问了。女孩在家里,自己还留心点,不知道她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若是已经出阁了,就算是有了结局,人家的人了,让人家去cao心吧。”二姨太笑道:“你既是不cao心,今天为什么又来了呢?”冷太太道:“我并不是要cao心,我听到说她病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就有一桩事放不下似的。”二姨太笑道:“还是呀!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说不cao心呢?”冷太太让人家驳得没有话说了,也笑起来了。因问道:“你的那位小姐,婚姻事qíng,谈到了没有?”二姨太道:“这年头儿,这件事,要去问父母,哪里答得出来呀?好在她哥哥不少,她自己找着了是很好,找不着让她哥哥拿主意。前几个月,倒有人提,就是我们老七做喜事的那个伴郎。男家是谁?也没仔细问。听到家境不大好,是个穷苦学生。后来孩子父亲去世,也就没提到了。”冷太太道:“是不是另外一个伴郎呢?那两个伴郎,我都看到,是很清秀的。无论是哪一个,和你八小姐,都是一对儿。不过贫寒就没法子了。”二姨太道:“也许是。至于贫寒,那倒没有什么?谁能阔一辈子?谁又能穷一辈子呢?”二姨太说着,向冷太太露着微笑。那意思,她也就是一半向着冷太太解释。冷太太心里,自也是了然。
只在这时,老妈子在外面一声嚷道:“八小姐。”接着就听到梅丽问话的声音道:“你们少奶奶的病,好些了吗?”二姨太道:“你瞧,说曹cao,曹cao就到了。”因喊着道:“梅丽,快来,伯母在这儿。”梅丽随着声音就进来了。冷太太看她穿了一件灰色芝麻点子的薄绸衣,细细的,长长的,一根绊带束着腰。下面露着一尺长的白地蓝格裙子。裙子下面,便是套着绿袜子。她袖子上,围着一块黑纱。她的头发,围着前后脑,一个黑圈儿,两鬓长长地贴着腮。在左边鬓发上,系着一朵绒绳编的白jú花。那种活泼天真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喜欢。她进来笑着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且不理会她,就向二姨太道:“你这位小姐真好哇!这个洋装,穿得多紧俏。”二姨太说:“她进的那个学堂,是法国人办的,学生一大半是洋装。她自小儿就是这样闹惯了,我倒嫌着不老实。咱们是中国人,为什么穿洋装?洋人穿过咱们中国衣服吗?”梅丽皱眉道:“这屋子里有病人,你也是这样啰里啰嗦的。我在院子外,早就听了半天了。”梅丽刚说完了这句话,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妥当,便走到清秋chuáng面前,连喊了两声清秋姐。清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她,微哼哼道:“妹妹,多谢你来瞧,我不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chuáng外看,又见着自己母亲和二姨太太,连忙就改着口道:“我可不能坐起来。”梅丽伸手一摸她身上的皮肤,烧得如热铁一般。呀了一声道:“病有这样重呀!”冷太太见她人已十分清楚了,便道:“看你这样子,病是好多了,现在怎么样?”清秋将眼睛闭了一闭,立刻又睁开来,哼了一声道:“我不能闭眼睛,我一闭眼睛,糊里糊涂的,就什么都看见了。”说着话,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头上的汗。冷太太看到,心里很难过,复又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就别闭上眼睛,我陪你多谈一会子吧。”清秋因她母亲如此说着,果然就不闭眼,睁着眼和她母亲说话。梅丽又坐到椅子上来了,她却对梅丽招了一招手,头在枕上挪了两挪。梅丽会意,便将身子放在枕上,问道:“你有什么事么?”清秋见她衣襟上cha了自来水笔,就顺手扯了一下,可是力气小,扯不下来。梅丽会意,连忙在桌子抽屉里,找了一张硬纸来。将自来水笔解下,转开了笔套,和纸片一齐递给她。她将纸片在枕上极力按住,用笔写道:“他两天不回来,我没关系。家母在此,请你找他来敷衍敷衍。”写毕,望了梅丽,将笔和纸都放在枕上。梅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清秋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太太道:“你这样子没有力气,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写字?八小姐,她写的什么?”梅丽微笑道:“没有什么,她不过开单子,买两样吃的。我把这单子,叫人买去。”因握着清秋的手道:“你别着急,好歹我给你办到。”清秋望着她哼了一声,又道了一声劳驾。梅丽将字条揣在衣袋里,转身就向外走。二姨太道:“买什么呢?得问一声大夫,能吃不能吃?这可不是能乱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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