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也微微一笑道:“谁又敢自负是有用的呢?不过儿子养娘是一个问题,能供养不能供养娘,又是一个问题。”金太太道:“这一层你不必顾虑,以为你们离开了我,人家就会责备你们不孝顺。这个不成问题,是我不要你们养,并不是你们弟兄不养我。”慧厂见大家在座,只管受着教训,却没有一个人理直气壮能答复两句的,于是站了起来道:“妈这些话,教训得很对,我们都应当接受。老实不客气一句话,哪个要独力撑持这个家,当然是不容易。要说合作,为的是顾全面子吗?分居并不见得有损面子。何况合作的家,一国三公,大家摊钱,大家出主意,也许倒惹些纠纷。分开来,大家独立组织小家庭,自寻发展,母亲愿意到哪家去看看,就到哪家去看看,大家不敢说是能比以前好,对于母亲,当然是尽力而为。母亲不管理这么大的家,也可以少cao许多心了。这又并不是争田夺地来分开的。这是由大组织化为小组织,由一种保护势力之下,各寻出路去奋斗,这并不是有伤和气。我们当然不敢说是羽毛丰满,然而也没有一辈子倚赖上人之理。现在只是要求母亲宽限几天,等大家去找好房子,布置小家庭一切应用的东西。”润之和敏之坐在一张沙发上,低低地道:“你听听二嫂说话满口的新名词,倒好像在那里演说一样。”敏之也不好说什么,将身子碰了润之一下。慧厂说完,依然坐下。金太太道:“那当然,我还能要你们走立刻就走不成?我今天叫大家来当面说明了,不过就是要宣布我这点意见。大家能了解我这意思,那就好极了。其实我主意拿定了的,你们就是不了解,我也是一定这样的办,倒是慧厂这样说得痛快极了。”金太太说毕,直视着大家,儿女接触着她的眼光,都低了头下去。在众无异议之下,这分家一件事,可以说是成了定局了。
第一百零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燕西这一股子劲,跑到了白家。不料一进大门,偏是那门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着问道:“七爷今天怎么坐洋车来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辆车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后还是坐汽车来吧。一路想着,一路走了进去。白家现在是来得很熟的了,只管进去,也用不着什么通报。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头的,并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到了我家里来,还是这样地低着头想了去。”燕西一抬头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着不断。”秀珠道:“什么事?这样的耐人寻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说了吧。”秀珠笑道:“还是我不问了吧。”说着话,她引着燕西到她的小书房里来坐,由这小书房过去,便是秀珠的卧室,原是一年以来不曾引燕西进来过的。燕西忽然见她今天特别优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过自己正想与她合作之时,这样的接近,自是可喜。坐下来,首先叹了一口气。秀珠道:“你这个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话,现是在倒运的时候了。家里失了火,哪里也没有损失,偏是烧掉你住的几间屋子。”燕西道:“咳!这也许是合了那句话,在劫的难逃吧。”秀珠道:“这就不对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难,怎样提得上在‘劫的难逃’这一句话起来?”燕西用一只手撑了头,斜靠了椅子坐着,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秀珠道:“我听说,除了东西之外,还有别的损失,是真吗?”燕西点了头,又突然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秀珠道:“你们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么昨天你会打电话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坏了?”燕西听说,连忙站起身来,向秀珠作了几个揖。笑道:“这实在是我的不对,连个好歹不知道,用话把你冲犯了,我这里和你赔礼。”秀珠说过话以后,原是将脸绷着的,燕西作了两个揖之后,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脸绷住了。燕西道:“你难道还生我的气?”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呀?人家对我用好话来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燕西觉得秀珠这句话,依然是骂着自己,可是再要反问两句时,秀珠更会生气的了。
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边去。秀珠不做声,燕西也不做声,屋子里倒静默起来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过,便道:“你冒夜而来,必有所为吧?”燕西道:“没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家里许多事,都要去办善后,没有什么事,怎能够跑了来?”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有两三天没见面了,又劳你的驾,打好几次电话去安慰着我,我应该来看看你,和你道谢。”秀珠笑道:“就是这个事吗?你也太客气了。”燕西听了她的话音,又看看她的颜色,心里自觉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像一年以前,她有话来,便给他顶了回去,现在却没有这种勇气。然而不顶回去,再和她赔笑脸,实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着,架起右腿,只管摇撼,像是沉吟什么事似的。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便道:“你晚饭是吃过的了,要不要喝杯蔻蔻?”燕西见她说话时,脸上已经带有一种笑容,也就跟着笑了,便道:“不必费事。”秀珠道:“这也不费什么事呀?”燕西笑道:“我这话有一种别解,以为我到府上来,最好就是你一个人知道,不要让大家去注意。若是一来之后,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处八方都惊动了,我很觉得无味。”秀珠笑道:“回头又要说我批评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jiāo朋友,一年来一回,不见为稀,一天来一回,也不见为密,这就看彼此相处的感qíng如何?为什么你来了,只许我一个人知道?而且你一进大门,就有门房看到,你要不让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听了你这话,真有点不高兴。”说着话,脸上立刻又呆板起来。燕西真不料秀珠这样容易生气,若是驳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谊上发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赔小心,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心里在顷刻之间,起了好几个念头,结果还是忍住了这口气,一句话没有说。秀珠见他又默然了,笑道:“你为什么现在这样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里既没有中国墨水,也没有西洋墨水,怎么斯文得起来?这两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我一点东西,都烧光了,我想到将来,一点根基也没有,也许有挨饿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这种qíng形之下,我还有什么事高兴,蹦跳得起来哩?”秀珠听了他的话,又看了他那种发愁的样子,又不忍跟着向下和他为难了。便伸手抓住他一只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急些什么?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qíng,我也很愿意帮忙。”燕西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着一点话fèng,而且秀珠执着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诚恳,于是向她笑道:“你总算是我的好朋友,别人看到我发愁,谁肯说句帮忙的话?求着他,他还要推三阻四呢。这只有你慷慨,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心里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宝押中了。”秀珠笑道:“也并不是我押中了,不过我和你相识这多年,彼此的qíng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没就事。第二你的积蓄,现在让火一烧,自然是更加困难。再说,你那一位……”燕西两手乱摇道:“你又提到她做什么?”秀珠瞟了他一眼,又静默了一会儿,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难道她和你一年夫妻,还有一个小孩,说走了就走了,一点不动心吗?你不要以为她是我的qíng敌,我就不愿你对她有一点怜惜的表示。其实不然,她现在走了,就是表示在我手上失败下去,一个人怕了一个人,那就是了,我还有什么对她过不去?说句作孽的话,她果然是寻了短见,一了百了,那倒没有什么,若是她还带了一个孩子去寻生活,她是个穷苦出身的人,一点经济力量没有,叫她怎样去维持呢?据你说,她很有点旧道德,那更是不肯胡来的这个社会,能容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去谋生活吗?”燕西笑道:“你倒很体谅她。”秀珠道:“我这人心眼儿就不坏,公是公,私是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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