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在墙这边槟榔眼儿里,看见那一股酸劲,实在忍不住笑,爬着梯子慢慢地下来,伏在梯子上笑了一阵。然后抚摸了一会儿鬓发,走到前面院子里去。冷太太看见,问道:“什么事?你一个人这样笑?”清秋道:“刚才我在墙眼儿里,看见一班人在隔壁作诗,那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引人好笑。”冷太太道:“你不要瞎说,金先生的学问,很是不错。”清秋正色道:“他的诗倒是不错,我听见人家念来着呢。一个大少爷脾气的人,居然能作出那样的好诗,那倒是出乎人意料以外。”冷太太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在学堂里念了书不算,家里又请先生来教他,那文章是自然会好了。”清秋道:“舅舅也在那里呢,回头舅舅回来,我倒要问一问,那是些什么人?”冷太太道:“你舅舅怎样会加到他们一块儿去了?其实他要常和这些人来往,那倒比和一些不相gān的人在一处纠缠好得多。我想,你舅舅的文章,和金先生一比起来,恐怕要差得远哩。”她母女这样议论,以为宋润卿不如金燕西。其实燕西今天出了个大风头,对于宋润卿是钦佩极了。晚上宋润卿吃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路嚷着进屋,说道:“有偏你母女了。我今天可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里面有孔总长的少爷、孟总长的少爷、杨科长许多人。下一次会是孔先生的东哩。我知道的,他家的房屋非常好,我倒要去参观参观。孔先生为人是很谦让的,坐在一处,你兄我弟,毫无芥蒂的谈话。此外孟先生,也是很好的。不过年纪轻,调皮一点。要论起资格来,今天在座的十几个人,除了三个公子哥儿,他们谁都比我的资格深些。”清秋笑道:“舅舅的官瘾真是不浅,饮酒赋诗,这样清雅的事,也要和人家比一比官阶大小。”宋润卿道:“姑娘,你不是个男子,所以不想做官。但是我又问你一句,将来做舅舅的给你找姑爷的时候,你是愿意要做官人家弟子呢?还是要平常人家弟子呢?”清秋板着脸道:“喝醉了酒,就是在这里乱说,一点也不像做老前辈的样子。”说毕,自己进屋子里去了。宋润卿看见哈哈大笑,一路走歪斜步子,回屋睡觉去了。在他的思想,不过外甥女骂得太厉害了,借此报复一句,实在也没有别的意思。在清秋听了,倒好像她舅舅话出有因似的,让宋润卿走开了,就和她母亲说:“妈,舅舅今天酒喝得不少,你看他说话,颠三倒四。”冷太太笑道:“你知道他是醉话,还说什么,就别理他呀!”清秋道:“醉了也不能好好地提起这句话呀。”冷太太道:“你舅舅本来有口无心,何况是醉了,你别理他。”清秋见他母亲老是说别理他,也就不往下追。
到了次日,清秋见了宋润卿就说:“舅舅,你昨天喝得不少吧?”宋润卿笑道:“昨晚倒是算乐了个十足的。”清秋对他笑一笑,心想,你说的好话哩。但是这一句话说到口边,又忍回去了。宋润卿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看她笑了一笑,也就跟着一笑道:“你别瞧舅舅什么嗜好也没有,就是好这两盅,这也花钱很有限的哩。”清秋道:“昨天舅舅喝得那个样子,也能作诗吗?”宋润卿道:“gān什么去的?当然要作诗。”清秋道:“舅舅把这些人的诗,都抄了一份吗?你把诗稿子给我看看。”宋润卿道:“我自己的诗稿子在这里,他们的,我没有抄。”清秋道:“舅舅的诗,我还看少了吗?我是要看那些人作的是些什么呢?”宋润卿道:“他们的诗,不看也罢了。我这里有燕西作的两首诗,倒还可以。”说时,在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卷稿子,jiāo给清秋。清秋道:“怎么这字是舅舅的笔迹哩?”宋润卿道:“这本来是……我抄的哩。”清秋将诗念了一遍,手上带着手绢,撑着下颏,点了一点头。见燕西的诗,头头是道,似乎还不在她舅舅以下哩。宋润卿道:“你看怎么样,比你舅舅如何?”清秋笑道:“笔力都是一样的,不过词藻上比舅舅还漂亮些。”宋润卿笑道:“你的眼力不错,总算没有说我不如人家呢。”说毕,笑着走了。
清秋看那诗,觉得他意思未尽,很想和他一首。走回屋去,走到书案上正要动笔砚,猛然见笔架上斜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请袖jiāo冷清秋小姐玉展,那笔迹正是燕西的字。这一见,心里不由得扑通一跳。心想,这一定是rǔ娘带来的。她怎样做这荒唐的事,把来信放在桌上。这要是让母亲看见,一查问起来,怎样回答?在她这般想时,手上早将那一封信顺手拿了过来,放在袋里。看一看,屋外并没有人,便躺在chuáng上,抽出信来看。她眼睛虽然看着信,耳朵可是听着窗外有什么响动没有?她用手慢慢将信撕开,早是一阵香味,扑入鼻端。抽出来是一张水红色的洋信纸,周围密排小线点,那个字用蓝墨水写的,衬托得非常好看。那信是语体,后面抄出刚才的两首诗,要请指教。清秋觉得人家太客气,老是置之不理,未免不合人qíng,因此也写了一张八行,对他的诗,夸赞了两句。信写好了,用个信封来套着,标明金燕西先生亲启。但是信虽写好了,可没有主意送去。随便就把那信也塞在枕头下。照说,要让韩妈送了去,最是稳当,自己却不好意思拿出来。若是亲自送到邮政局里,让它寄了去。心想,舅舅是常到那边去的,设若他不知道,随便把信放在桌上,一不碰巧,让舅舅看出笔迹来,也是不方便。筹思了半天,没有什么好计策,便叫韩妈道:“rǔ娘,你来。”韩妈卷着衫袖,湿了两只手,走进房来,笑着对清秋道:“我洗衣服呢,姑娘,你叫我什么事?”清秋话说到口边,顿了一顿,又吞回去了。还说:“我渴极了,你把那jú花沏壶水来喝。”韩妈道:“哎哟!你躺着一点事没有,你就自己去沏吧。”说时,用围裙揩着手,正要开橱子去拿jú花。清秋道:“你别拿了,省得麻烦,妈那里有茶,我去喝口凉茶就成了。”韩妈道:“你瞧,叫人来,又不去,这是怎样一回事?”清秋笑道:“你不是怕麻烦吗?省得你麻烦啦。”韩妈也猜不透她的心事,又出去了。
那边燕西写了两封信了,没有看见什么反响,也没接着回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上午等了一会儿,不见韩妈来,下午要把诗稿给父亲看,就坐着汽车回家了。先是在自己那边书房里鬼混了一阵,后来就向上房去找父亲,只进了月亮门,就见梅丽提着一个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的花篮,从西院笑嘻嘻地走过来。燕西道:“嘿!哪里来的这一个花篮?远望着像个火球一般。”梅丽笑道:“今天是三嫂子的老伯母过生日,你不知道吗?”燕西道:“你别胡说了,人家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你送这样红彤彤的东西给她!这要是一二十岁的人结婚,新房里也许用着它。”梅丽道:“王伯母的礼,gān吗要我送?我是把这花篮送给朝霞姐姐的。”燕西笑道:“是的,她家那个朝霞和你很说得来。她母亲做生日,你送她一个花篮这算什么意思?”梅丽道:“你不知道吗?她家今天有堂会戏呢。咱们家里有好些个人要去。”燕西笑道:“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个你。”梅丽道:“戏倒罢了,听说有几套日本戏法儿,我非去看看不可。和朝霞好久没有见面哩,今天见了,送她一个篮子让她欢喜欢喜。七哥,你也去一个吗?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给秀珠姐姐?”燕西道:“你为什么总忘不了她?”梅丽笑道:“你两个人真恼了吗?我瞧你恼到什么时候为止?”燕西淡淡地笑道:“你瞧吧!”又问道:“爸爸在哪儿,你知道吗?”梅丽道:“今天不知道有什么事,一早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呢。”燕西笑道:“那可好极了。”说时把手上一个纸包jiāo给梅丽,说道:“爸爸回来了,你就把这个jiāo给他,就说是我拿回来的。”梅丽道:“你大概刚回来,又要走吗?”燕西道:“我不走,我还找六姐去呢。”梅丽道:“回头上王宅去听戏,咱们一块儿吗?”燕西道:“我不定什么时候去,也许不去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