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铨瞧见满座儿女,自然欢喜。连女婿刘守华也在席上,却是独少了一个三少爷。金铨便问道:“阿三呢?哪里去了?倒偏是他忙。”燕西生怕父亲追出缘由来,说道:“家里人都来吃饭了。一个招待的没有,究竟不好,三哥是在招待客呢。我略坐一坐,就去换三哥来。”玉芬笑道:“这儿也是客,你也应该陪着呢,就由他去吧。”金铨喝酒,四围一望,见有许多花,说道:“怪不得我在屋子里外老远地就闻到一股浓香,屋子里有这些个花呢。可是花太多了,把空气也弄得太浓浊,转觉不好,所以古人说,花香不在多。这是谁送的这些花?雅倒是很雅致,可惜不内行。”佩芳笑道:“这是秋香她们给七爷上寿的,她们懂得什么叫雅致呢?”金铨摸着胡子笑道:“她们也送礼吗?”便回头对燕西道:“人家几个钱,很不容易的,你倒受他们的寿礼。”燕西道:“我原是这样说,可是他们已买着送来了,只好收了。”金铨道:“你收了别人的礼,还要请请人,你对她们的礼,就这样gān受了吗?”燕西笑道:“我原是给他们备一席酒,让她们自己去吃去。”金铨笑道:“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平等,送花的人,倒没有赏花饮酒的希望。我看这里很有座位空着,也没有外人,让他们也坐上吧。”小兰正站在金太太后面,听了这话,脸先红了。金太太笑道:“你这番好意,算是抬举她们,可是她们真要坐上来,那简直是受罪了。”金铨回头一看,见秋香站在一边,便指着本席上下方一张空椅子道:“我不信,你就坐下来试试看。”秋香听说,低了头,脸都红紫了。不但不敢坐,反向后退了几步。金铨笑道:“我解放你们,你们倒不乐意吗?”说时,一见各桌子上的人,都只是对着互相微笑。金铨一想,自己一些女儿不敢放làng,倒不要紧,这里还有好几位客,若让他们也规规矩矩在这里坐着,未免太煞风景。因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们乐吧,我听戏去。”因对他夫人笑道:“这是他们少年人集会的地方,你也可以去。”金太太道:“你自己方便吧,他们是不会讨厌我的。”金铨在碟子里拿了一个橘,一面剥,一面走着就离席了。
金铨一去,大家果然欢笑起来。玉芬道:“父亲今天真是高兴,连对秋香他们都客气起来了。”金太太道:“是真的,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你们一桌饭,也就摆在这下面吃吧。吃完了,大家听戏去。回头大家都听戏去了,他们又该着急了。”秋香巴不得一声,连忙就吩咐厨子开席。燕西笑道:“在这样百花丛里不要太寂寞了,我们找个什么事儿取乐吧?”鹤荪笑道:“爸爸还没有走远哩,安静一点吧。”慧厂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轻轻地笑道:“你这话似乎很知大体,可是一推敲起来,你很有些藐视妈。”鹤荪面前酱油碟子里,还留着一块香蕉饼,他便用筷子夹着,送到慧厂面前,笑道:“这是你喜欢吃的,我拿这个行贿赂,劳驾,你别从中挑眼了。”刘守华正坐在金太太一张桌子上,远远看见,不由抿嘴一笑,却对金太太道:“伯母,我看二哥二嫂感qíng很好。”原来刘金二家是世jiāo,所以不叫她岳母,而叫伯母。本来岳母两个字,不见得不冠冕,可是少年人总极力去避讳。有亲戚朋友关系,总是望那一方面叫去。甚至一点关系没有,宁可叫声你老人家,不叫岳母。当时金太太听了,没有答应,大家都注意到鹤荪桌上来。慧厂是个极大方的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中,露出这样形迹,也臊得脸红。鹤荪对刘守华道:“什么事又被你看见了,要你这样当众宣布?”刘守华道:“说你们感qíng好,这是好话,难道要说二哥二嫂感qíng不好,你倒听着受用吗?凭伯母在这里,咱们讲讲这个理。若是我说错了,我认罚。二哥二嫂呢?”慧厂脸上红晕已经减退了,这才笑道:“我没有说什么,别扯拉到我头上来。”金太太道:“本来少年夫妻要感qíng好才对。有了感qíng,然后才可以合作起来,做一番事业。说到这里,我就要说凤举几句,这里虽有几位客,也是像一家人一样,我可不嫌家丑不可外传,你为什么整个礼拜躲着不见佩芳呢?”凤举被母亲当面一质问,不好说什么,佩芳却偏过头去,不肯望着凤举。翠姨笑道:“你瞧,他夫妻俩又在演电影了。这样吧,我来劝个和吧。平常劝和,中人还得赔本,垫上一桌酒席。我这劝和,可讨便宜,酒席都是现成的。”佩芳她和翠姨同席,见翠姨说笑,便低低说道:“不要闹吧,有客在这儿呢。”翠姨便对凤举道:“大少爷,这儿来坐吧,我这儿还有一个位子空。”凤举笑道:“坐得好好儿的,要掉位子做什么?”翠姨道:“你那桌人多,我这桌人少,匀一匀吧。”说着,就和凤举桌子上的梅丽一(目夹)眼睛,意思是要她把凤举拖过来。凤举笑道:“我吃饱了,也不用得挪位子了,我这就去听戏去。”话还没说完,他已起身离开席了。金太太对于凤举此举,很不以为然,对着他的后影,却摇了一摇头。燕西怕为了此事,弄得大家不欢而散,连忙对刘守华道:“我们闹几拳吧。”刘守华也知道他的用意,便隔着席和燕西五儿六儿地嚷了起来。这事当下虽然牵扯了过去,可是佩芳以为还有几位生客在座,凤举闪开,简直一点不顾全面子,心里很是难过。
席散之后,大家都去看戏,玉芬在前面走,燕西却跟在后面,扯了一扯玉芬的衣服。玉芬回头一看,笑道:“又是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燕西笑道:“有几个朋友,介绍一个坤角来唱戏。三嫂能不能给她一个面子?特点她一出。”玉芬道:“真把我当一个戏提调吗?叫她唱就是了,何必问我?”燕西笑道:“你说一句话自然是不要紧。若是没说这话,也不通知你,凭空就让花玉仙唱上一出,可就有些不合适。”玉芬道:“什么?这个人叫花玉仙吗?”燕西道:“是,不多久从南方来的。但是她北方还没有露过,三嫂不至于认得她。”玉芬道:“我是不认得她。可是名字,我耳朵里很熟,而且还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相片子。”燕西道:“不能够,绝不能够。”玉芬笑着对燕西脸上一看,然后说道:“你为什么就这样地肯定说着?我倒有些好疑了。凭这样一说,这里面也许有什么毛病!”燕西道:“我就知道三嫂的话,不容易说不是?用心说话,你是要疑心,不用心说话,你也是要疑心。”玉芬道:“你自己藏头露尾,还说我疑心。”燕西笑道:“是了,也许她的相片,登在什么杂志上,让你瞧见了。”玉芬道:“看见不看见,倒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白问一声,不gān涉你们什么混账事。我问你,这孩子有什么拿手戏?我倒要瞧瞧。”燕西道:“唱的倒还不错,你愿意听,就是《玉堂chūn》吧。不过要给个面子,戏码得望后挪。”玉芬道:“我给你全权,愿意把她的戏码儿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这还不成吗?”燕西笑道:“感谢感谢,我回头请人告诉她,叫她多卖些气力吧。”说毕,笑嘻嘻地就走了。他不说这话,玉芬倒带过去了。她一听说,能叫花玉仙格外卖力,这想必是熟人,因此复又狐疑起来。故意坐着听了一会儿戏,然后绕着道儿到后台来。玉芬只微微推了一点门fèng向里张望,只见里面那些坤伶除了花脸外,其余的,都把胭脂擦得满面通红。还有三四个华服少年正在找着坤伶说笑。另外一群坤伶,又围着凤举、鹤荪说话。大爷长二爷短,闹个不了。可是仔细看,不见鹏振。玉芬心里很奇怪,这种地方,何以他并不来?既然有男子在这儿,自己也不便进去,便转身回来,依旧到前面听戏去。直等到花玉仙快上场,鹏振才入座听戏。玉芬遥遥地对他望了几眼,鹏振却只是微笑。鹏振因玉芬向这边望得厉害,不敢叫好,也不敢鼓掌。花玉仙的《玉堂chūn》演完,已经到晚上一点钟了。又演了两出戏,戏就完了,所有男客都已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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