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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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烨说:“就是这个人害你的呀!”

  婉喻宁静了一辈子的脸容凶恶起来。她恶狠狠地说:“小畜生!要不是看你是我跟焉识生的,你身上有一半焉识的骨血,我现在就去报馆登报,跟你个小畜生断绝关系!”

  假如她不怕丢失她捉住的这条胳膊,她一定会腾出手来给儿子一巴掌。“小畜生,你爹爹的血到了你身上怎么会坏掉的?啊?!讲不定你姆妈生你被医院的护士抱错了!恨不得一记耳光把你打回你娘肚皮里去!”

  子烨当然不会跟母亲计较。母亲容易吗?母亲是冯家的功臣,是两兄妹的圣母。母亲脑筋不做主,她也没办法。

  “不要睬这个小畜生,阿拉走!”婉喻带路,把焉识往冯家大门拉。

  “姆妈,你们刚刚回来不久。”子烨替母亲记忆。

  婉喻说:“我晓得!你不要以为你姆妈憨!”

  子烨对女儿学锋说:“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这样子下楼,走到弄堂里去,现世!”

  婉喻和焉识已经走到门口,她回过头说:“我就要去现世!你爷娘作孽现世,才养出你个小畜生!”

  冯学锋振奋地看着眼前这幕戏剧。倒不是她赞同祖母对父亲行使语言bào力,而是她太渴望意外的事qíng发生了。她天天都处在一种焦渴的等待中。到了这个年龄,她每天都在等着某件事qíng发生。等成绩报告单,等男朋友的信或电话,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着自己的谎言被父母接受或拆穿,这些已经够她等了,但她似乎等待的不止这些。她冥冥中等待的似乎比那些都重要,重要得多,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就像1979年所有她这个年龄的人一样,等来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暗自叹口气:嗨,不过如此。大学正式招生了,邓小平复职了,中美建jiāo了,叫邓丽君的台湾女人的歌声在大陆登堂入室了,福建广东人走私的立体声录音机进入上海了,私人舞会、音乐会开始举办了,外滩出现公开拥抱接吻的qíng侣了,第一批留学美国和欧洲的学生出国了,美国的大姑母丹琼把冯学雷留学的I-20寄来了……这些都是她和他们曾经等待过的,等来了,又总会来一声暗自叹息:不过如此。至少对于冯学锋来说,那些都是她曾经冥冥中等待过的东西,但等来之后,又觉得等的似乎不是它们……因此,她更加躁动和焦渴。但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等待,哪怕等的是和昨天不一样的今天。今天的祖母臭骂了父亲,似乎使一锅温乎乎的、老也不开的水突然到达沸点。这似乎是值得学锋等待的。

  学锋看着突然蜕变的祖母,兴奋上涨。这蜕变是她冥冥中等待过的吗?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每天都闷得慌,兴奋总是好的。

  “你爷娘作了什么孽,养出你这种东西,嗯?!”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转折:婉喻已经不认子烨了,或者她已经忘了子烨是谁了。突然的jīng神刺激,过分绷紧的记忆神经,以及这六十平米空间的大气层中的压力使她摆脱了记忆最后的约束。只隔着两三分钟,她又登上一个崭新的jīng神境界。不,她获得了一个新人格。这个新的人格使她挣脱了典雅、宁静、优美,给了她无限自由,想说什么说什么,爱gān什么gān什么。

  冯婉喻就是这样拉住陆焉识在目瞪口呆的冯子烨眼前走出了冯家的门。他们走出去不久,钱爱月匆匆上楼来,手里拎着一包她在厂里洗澡后换下的衣服。她跟冯子烨和冯学锋一样目瞪口呆。

  “姆妈怎么了?跟着阿爷这样勾肩搭背的?”她凑到子烨旁边,紧贴上去,让丈夫和自己扮演老头子老太太,“要死了——满弄堂的人都像看西洋镜一样看他们!”爱月好笑又好气地说。

  “让他们看好了!那种人,西洋镜看得太少了。”学锋说。她到了只要父母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年龄。她近来跟老阿爷的突然靠拢,正是因为父母不跟老阿爷靠拢。

  “你又要话多了,是吗?”子烨用那种很低的嗓音对女儿说。那种嗓音告诉你:我现在对于你是很危险的。老虎或狮子在有什么大动作前,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预示着你的危险来了。

  冯学锋站起身,懒洋洋地走向门口。避开危险是必要的,但要表现得漫不经意一些,否则没面子,也没风度。她父亲最让她没面子的就是没风度。

  “你没有跟姆妈讲话?”子烨转向妻子。

  “她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爱月说。“我走上去问他们去哪里,告诉他们我昨天晚上烧了个蹄膀,热一热就可以吃晚饭了。老头子倒是对我点点头,姆妈根本就像不认识我,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那么你去追呀!”丈夫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追?!”老婆说。

  这是冯学锋走到楼梯上听到父母说的活。

  学锋跑到电车站的时候,阿爷和阿奶还站在等车的人群里,手臂挽着手臂,一对绅士和仕女。每一辆电车靠站,人群就像一个千手千腿的生物,朝电车冲去。陆焉识和冯婉喻不是这个千手千腿生物的一部分,总是落在后面。从学锋的角度看,这一对老人由于自甘落伍而显得矫矫不群。

  他们一直等到下班的人cháo彻底退下,逛街的人cháo尚未卷来的空档才挤上一辆公共汽车。

  我的祖父和祖母一直没有发现我跟在他们后面。我就像共和国从建立以来就开始存在的那种人物,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老是让自己置于暗处,把别人放在明处,把别人的举止言行放在自己目光的瞄准仪中,使被观察的目标的正常举止也显出叵测意味来。那天晚上我就是那样一台人形监视仪,监视着我的祖父和祖母如何相亲相爱。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qíng,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

  冯婉喻和陆焉识从前门下车,冯学锋从中间的门下车。现在女孩儿离老人只有五六步的距离。老阿爷回过头,向后面看了一眼。大概因为冯婉喻拽得他太紧,他来不及证实是否被人盯了梢就又往前走了。仅仅走了三四步,他拉着婉喻停下来,转过身。做囚犯小半辈子,他几乎能直觉到某个秘密视野把自己框入其中;他浑身都是直觉的雷达。好了,现在都证实了,他确实是一个秘密监视仪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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