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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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住院部,老几轻声向一个护士打听了邓指的手术,回答又gān脆又简短:肝癌。老几又拉住一个中年医生,问邓指的手术成功率多大。医生说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护士说完都忙自己的去了,把老几一人留在正午的太阳下。老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回到邓指的病房去,回去又能gān什么。他走到场部小卖部,买了四瓶糖水菠萝——那是小卖部的贵族食品,送到了邓指的病房,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告别了。

  一个礼拜后,他回到牙科去再次打模子,因为上次打的模子碎了一块。离开时他想起了邓指。他几乎把他作为一个患难之jiāo想起的。这是最后的机会可以见这个患难之jiāo了。作为患难之jiāo,他有义务告诉邓指,自己获释了,要回到妻子婉喻那里去了。

  邓指靠在chuáng头,手里拿了本杂志,场部图书馆借来的《人民文学》。他像个瘦huáng的孩子,两眼却还是不服输的。一般得绝症的人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病qíng的,在邓指的案例中,颖花儿妈可能是倒数第二个知道邓指病qíng的。所以两口子都为老几的到来、老几的获释、老几的一身可笑的新装欢天喜地。

  “cao,老陆拽上涤纶了?”他伸手上来。

  老几正要告诉他这种鬼料子会走火,邓指的手指头已经给火星崩着了,“哎哟”了一声。于是又是一轮笑。颖花儿妈给老几倒了一杯开水,放了一勺红糖,催促老几趁热喝。同屋的病人见这边这么热闹,躲到外面晒太阳去了。邓指对颖花儿妈说,去买个午餐ròu罐头来,中午宴请老陆。颖花儿妈欣然答应,裹上围脖走了。女人一走,邓指问老几,跟老婆通上信没有。老几说还没写信,怕婉喻一接到他的信会催他立刻回去,假牙就来不及装了。

  “别跟她说你那些làngdàng事,知道不?”邓指说,做了个鬼脸。

  老几笑笑。七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对婉喻的爱一定要从他的làngdàng说起。

  “给,这个还还给你。”邓指把一样东西放在老几手上。

  那块欧米茄。老几告诉他,这是他送给他的礼物,退礼物等于打人脸。

  “这块表捣蛋。”邓指指着表笑道,“没有它我一辈子都给女人蒙在鼓里。我宁愿一辈子给蒙在鼓里。所以我得把它还给你。就算我借来用了十多年,测量了一下女人的心。你要回你老婆那儿去了,戴着它回去,本来就是老婆给你买的。”

  老几没有问,邓指在降级之后,到了牧业中队,是否和牧业中队长对质或决斗了。他没有这种胃口和qíng趣来打听这种事。

  “别搞那么清楚。一个男人一辈子就一个老婆。到了这岁数更明白了,能和你说说话的就是你老婆。我家小三儿出去上大学了,找了个相好,嘿,也是咱这儿出去的,跟他妈一样的女人!你回到上海,跟你老婆好好过。没剩他妈的几天了。”

  邓指有点累了,脑袋在枕头上开始往下出溜,老几帮着他躺平。等到颖花儿妈提着一个装着罐头和苹果的网兜回来,邓指已经昏睡过去。

  老几告辞出来,迎着正南边的太阳站了一会,泪水花了他的眼。

  两个礼拜后,老几的假牙到货了,婉喻的信还没有来。在牙医的指导下,他把假牙装到嘴里,有一点松,但女牙医说松一点好,舒服,不磨牙ròu,好比大一点的鞋子不磨脚一个道理。

  这套跟大鞋子一样舒适的假牙使老几马上尊严起来,也漂亮起来。可以算个看得过去的老先生。老几在招待所的食堂搭伙,时常看见邓指的媳妇在那里帮厨。她一见老几就笑得眼睛弯弯的,让老几把新涤纶裤子脱了,她给他放出一个边来,否则他那么冷的天穿着长裤衩似的。老几谢了她的心意,回到招待所找了针线,把裤子改长了。犯人的生活真锻炼人,现在他可以做女人的活,更会做男人的活,七十多岁的人,肌ròu还是五十岁的。他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想到邓指媳妇的可怜,当时他一句真话出来,邓指的手枪可能就要了她的命。她一直记着老几的救命之恩呢。

  到了大雪封山,通往大荒糙漠外的公路jiāo通都断了,邓指的媳妇问老几,为什么还不回家;其他“特赦”的老无期都走了。老几说他在等妻子的来信;妻子一定要做一番安排才能迎接他回去。

  邓指在年底的时候病危了。第一次抢救过来之后,他还是很jīng神。脸色已经不是人的脸色,原本很小的眼睛现在肿成了两条线,露出来的是曾经的邓指那副bī人的目光。

  “老陆,家里来信了吗?”

  老几摇摇头,笑笑。他一点不担忧,婉喻从不失约。

  “你睡觉睡着了吗?”

  这两个问题烦了邓指十多年。

  老几只是笑笑,没有摇头。他该体谅他,不想让他烦到最后一口气。

  他的眼睛从两道线里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媳妇出去了。他又看看老几,老几上去拉起他gān巴了的手,上面可好看了,乌紫一块,青huáng一块,还有橡皮膏揭了贴、贴了揭留的黑色印痕。

  “你媳妇不会来信了。”邓指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老几还是毫不担心地笑笑。

  “你gān的làngdàng事儿,别以为女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明白着呢!”邓指说。

  老几叫他别累着,说多了耗人,此刻邓指只能补,不能耗。邓指听进去了,闭上眼睛,但闭了半分钟又睁开,眼睛似乎没那么肿了,曾经的神采通了电一样放she出来。

  “老陆,你是个好人。宁可让我枪毙了你,都不肯说出实话来害颖花儿她妈。你知道那时候要毙了你有多容易?上级对你宽大多少人不服,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你毙了。你知道吧?”邓指说。

  老几不动声色。看看,一直以来他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根据的。

  “邓、邓、邓政委,……”虽然邓指的政委早就给撸了,老几还是按他一生中最大的官衔称呼他。“我、我……”他想说颖花儿她妈真的没有去过五千米海拔的高坡,但邓指打断他。

  “行了,”邓指无力地一笑。“你跟我还用装结巴吗?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伶牙俐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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