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走到房门口,伸头向里一看,土毅先看到她的脸,其次就看到她手上拿的一束花,便笑着呵呀一声道:“你怎么来了?请进请进!”小南挨着房门,缓缓地走了进来。走到chuáng面前,低声问道:“你好些了吗?我爹叫我来看看你”。士毅笑着露出白牙来,点了头道:“我好多了。哟!你还买一大捧鲜花来了。”小南笑道:“我爸爸说,怕你忌嘴,不敢送你东西吃,所以送你一扎花。”士毅道:“何必花那些个钱?有买花的钱,可以买一顿饭吃了。”小南怎好说不是买的呢?只向人家微笑了一笑。士毅道:“花是多谢你送了。可是我这穷家,还没有一个cha花的东西呢。”小南当她由房门口伸进头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士毅的屋子里,太简陋了,这还是chūn末,在北方还需要盖着厚被,可是他所睡的,只是一chuáng糙垫子上铺了一条破被单,她哪里知道土毅chuáng上的被褥,已经送到当铺里去,给她换了新衣服哩?他躺在那上面,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捡来的一件破旧大衣,盖了下半截。靠窗户的桌子上,虽然摆了一些破旧的书,然而也不过就只有这个。桌子边放了一张方凳子,可以坐一个人,若是来两个客,只好让一个人站着了。到了此时,小南才明白了,原来洪士毅是如此贫寒的,彼此比较起来,也就相差无几哩。小南心里头一阵奇怪,他既然是这样的穷,为什么还那样帮我的忙呢?有给我买衣服的钱,不会自己买一条被盖吗?
当她这样在打量士毅屋子的时候,士毅也在打量她的身上。几天不见,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最显眼是她那一条毛蓬蓬的辫子,现在剪成短发,颜色黑黑的,香气勃勃的,而且烫着成了堆云形,在头发下,束了一条湖水色的丝辫,辫子头上,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儿。身上穿了粉红色的半旧长旗衫,那细小的身材,恰是合着浑身上下的轮廓,将腰细小着,将胸脯挺了起来,那种挑拨人的意味,就不用细说了。他简直看呆了,不料她几天之间就变得这样漂亮,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得了一笔钱,陡然阔了起来。本想问她一句,这衣服是哪里来的?然而自己思忖着,却没有这样的资格,可以去质问人家的行动,只是一望就算了。等他不望的时候,小南也就省悟过来,今天穿了这样一身新,不免要引起他的注意,这可以让他知道,我常小南不是穷定了,穿不起好衣服的。如此想着,脸上不免有几分得意,故意笑嘻嘻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将一束花放在桌上,手扶了桌子沿,挂了一只脚,站在那里抖着。洪士教这就有些窘了,既没有茶给人喝,又没有东西给人吃,连坐的凳子上,还是高低不平,有许多窟窿眼,见小南用手摸了几摸,依然未肯坐下。士毅便道:“对不住,我这里坐的地方都没有,哪怎么办呢?”小南道:“你不用客气,我要走了。”说完,掉转身,就向门外走了去。士毅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怠慢怠慢。”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南子已经是走远了。
士毅看了桌上那一束绿叶子中间,红的白的,拥着一丛鲜花。就由这花的颜色上,更幻想到小南的衣服与面孔上去。觉得她这种姿色,实在是自己所攀jiāo不到的一个女子,有这样一个女子来探病,不但是jīng神上可以大告安慰,而且还可以向会馆里的同乡,表示一番骄傲之意,不要看着我洪某人穷,还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来看我的病呢。不过他虽如此想着,同时他又发生了一种困境,常家穷得没有饭吃,自己家成了化子窝,那里有钱给小南做衣服呢?小南突然的这样装饰起来,难道是借来的衣服不成?可是她是个捡煤核的女郎,朋友没有好朋友,亲戚没有好亲戚,她在哪里去借这些衣服,若说人家送她的,是怎样一个人送她的呢?无论如何,我必定要去打听一番,她这衣服从何而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打听出来了,又怎么样?难道还能gān涉人家接受别人的东西吗?gān涉不了的话,那一问起来,反倒会碰一鼻子的灰,这就犯不上了。心里想着,两眼望了桌上那一束鲜花,只管出神。他心里想着,有朋友送花来,这花还没有什么东西来cha,这样的人生,未免太枯燥了。他正在这里出神,长班推着门,向里探望了一下。士毅连连向他点着头道:“进来进来!你找个瓶来,把这些花cha下去。”长班笑道:“我的先生,这会馆里连饭碗还差着哩,到哪里找cha花的花瓶去?”士毅道:“旧酒瓶子、旧酱油瓶子都成,你找一只,灌上一瓶水拿来,劳驾了。”先生们和长班道了劳驾,长班不能不照办,居然找了一只酒瓶灌着水拿了进来,放在桌上,将花cha了下去。士毅用手招了几招道:“你拿过来,放在我chuáng面前吧。”长班用手将花扶了几下,笑道:“这花都枯了,你还当个宝玩呢。”士毅道:“胡说!人家新买来的花,你怎么说枯了?”他将手拍着chuáng铺板下,伸出来的一截板凳头,只管要他将花瓶放在上面。长班觉得他这人,很有些傻气,也就依了他的话,将花瓶放到板凳头上来。士毅见那一束花中,有一朵半萎的粉红玫瑰,就一伸手去折着,打算放到鼻子边来闻。手只刚刚捏着那花jīng,就让那上面的木刺,毒毒地扎了一下,手指头上,立刻冒出两个鲜红的血珠子来。士毅心里忽然省悟过来,对了,花长得又香又好看,那是有刺扎人的,我们大可不必去采花呢。我为了小南,闹了一身病,她是未必对我有qíng,然这不和要采这玫瑰,让刺扎了一下一样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今天来看我来了,而且还送我一束花,这不表示和我亲近的吗?好了,等我病好了,我还是要继续的努力。
他如此想着,心里头似乎得了一种安慰。一痛快,病就好了许多。当然,那慈善会附属医院的医生,还是继续的来替他治玻约摸休息了一个星期之久,洪士毅的病是完全好了。在这一星期之中,小南虽然不曾来探过他的病,但是小南送来的那一束花,放在这屋子里chuáng面前供养着,这很可以代表她了。这一束花送到这屋子里来的时候,本来就只有半成新鲜。供养过了一星期之久,这一束花,就只剩下一些绿油油的叶子。然而便是这些绿油油的叶子,已经是十分可爱的了。而且落下来的那些花瓣,士毅也半瓣不肯糟蹋,完全给它收留下来,放在枕头下面。自己病好下chuáng了,就找了一张gān净的白纸,把那些gān枯瓣花叶都包了起来,然后向身上口袋里一揣。在家里勉qiáng了休息一上午,到了下午,怎么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就雇了一辆车,直到常居士家来。他刚一下车,就听到小南娇滴滴的声音喊道:“等着我呀,等着我呀。”士毅向前看时,只见胡同口上,两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子在面前走着,小南在后面跑着跑着,跟了上去。看她今天穿的衣服,又变了一个样子了。上身是淡绿色的褂子,只好长平膝盖,下面露着ròu色的丝袜子,紧紧地束着两条圆腿。两只袖子短短的,将手拐以外的手臂,都露了出来,自然是雪白溜回。今天的头发不烫着,平中顶一分,梳了两个小辫。左右下垂,搭在耳边,各在辫捎上扎了一个大红结花。这更显得天真烂漫,娇小玲珑。自己本想叫一声常姑娘,只见她脚上两只米色皮鞋,扑扑地在路上跑着,向前奔去。前面那个漂亮的女子,笑着向她道:“你家门口停了一辆车子,来了人吧?”小南回转身来看了一眼,并不理会,依然调转身去,和那两个女子,手牵着手地走了。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些什么,然而看那样子,是不愿意理会自己这样衣衫褴褛的朋友的,年纪轻的人,总是要面子的,又何必说什么呢!因之喊到嘴边来了的那常姑娘三个字,他又完全忍耐下去了,站在常居士的门口呆住了。常居士盲于目,可不盲于心,他在各种响声上,知道有个客人在大门口了,就摸索了走出来问道:“是哪一位在门口?”士毅在大为扫兴之下,本来要转身回去的。可是经常居士这样一喊,他不能不答应,便道:“老先生,是洪士毅来了。”说着话,也就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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